學運斷簡

【學運斷簡】我所理解的學運與社運(2008-2012)— 一個以社團交流為中心的觀察筆記

原圖由作者提供

文/蘇偉、解影

前言

本文原為東海「人間工作坊」與「台灣文化研究社」,因為要參加2015年一月於台北大學舉辦的「左轉交流道」異議性社團交流營隊,為了讓初次參加營隊的社團新生能夠快速掌握營隊上課討論內容,由社團幹部於營隊前在校內舉辦「學習會」,並由數名資深幹部根據自身經驗,整理並記錄過去數年社團以及台灣學運發展的歷史,寫成數份文件,做為「學習會」的學習以及討論內容。此文原為學習會中的一份文件,在徵得原作者同意,並補充新的史料,對內容文字略做修正後,完成此文。

現今輿論對於太陽花前後的學運,大都認為是從野草莓學運之後開始發展起來。先不談這樣的觀點是否正確,但是2008年野草莓之後的台灣學運,如何從近乎零的狀態,逐漸發展出2012年「反旺中、反媒體壟斷」運動時的格局出來?這篇文章以第一人稱的角度、從東海學運參與者角度、以社團交流互動為中心,提供了一個初步的記錄。。

文末最後提出的兩種實踐路徑的觀察,只是2015年時的初步分析,經歷過總統大選、政黨輪替後,現在的學運究竟呈現怎麼樣的實踐路徑的區分,彼此之間又有什麼樣的分合,值得有識者做進一步的深入觀察總結。–2016年2月11日

一、交流前頁史:野草莓

如果從2008年開始來談學運與社運的話,大概無法迴避野草莓學運。會無法迴避的原因不是因它他有什麼豐碩成果(達成訴求),也不是對捲動多少學運團體投入或是帶動多少人後續進行組織工作,或是在實踐過程中產生什麼新的形式。而是在於,一方面,主流輿論總是以「百合—草莓—太陽花」單向的理解錯綜繁雜台灣學運的發展過程,另一方面幾位曾經直/間接參與野莓的行動者在太陽花成名,訴說野草莓後對個人的意涵又或渲染帶動當時學運風潮[1],回頭「嘉勉」野草莓的重要性。

正如鄭中睿(2009)、何東洪(2009) 的文中指出,野草莓學運當時許多學運團體或是跑議題的學生大多是採取圍觀的態度。之所以會如此的緣故,一方面是因為不認同野莓學生的行動,但更大的原因當時校園內各個學運團體既有運動體質的虛弱,無法有介入的可能。而在野草莓學運後,大概只有成大零二社是真正所謂因野草莓而成立的學運團體,而其他團體多要等到2010年後因其他因素才相繼成立[2]

我個人因為地利之便,臺北家就住在中正廟附近,有幾次的現場觀察機會,而後諸多文章所批判的「班會」悲劇,也親身體驗過,所謂平時靜坐小貓兩三隻,開會時跑來一堆人,今日的決議隔日被不同一批人給推翻,陷入不斷重複與持續內耗。

而在台中,中部野草莓更是落入悲慘的局面,我記得我當時從市民廣場旁經過,看到廣場旁邊搭著棚子,裡面人數頂多五根手指頭,大概只有主辦的幾個學生在撐,外面掛著三五個白布條,或許是學生士氣低迷,加上場外布置的意象,從外面看過去的確蠻肅殺的;

當時好像有位媽媽牽著小孩從旁經過,小朋友似乎被廣場上學生嚇著了,問說媽媽那是什麼?好恐怖喔….媽媽只回說,囝仔不要黑白看,那些人都怪怪的。

而有人會說,野草莓開啟了「網路」轉播與串聯的開始,但老實說,這類的實踐也不新,早在樂生運動時,就開啟了網路串連的形式,如部落客集資買廣告、集結與轉播。而對我來說,野草莓就如歷史中多個在中正廟的自由廣場上的靜坐學運一樣[3],它並不特別,也沒什多大的影響力。

二、2009東海與黑水溝交流

會在2009年12月與輔大黑水溝社交流,主要來自洛書和當時候輔大黑水溝社社長老幽自高中以來的私交,因而舉辦。交流主要內容還是以兩校團體在實踐所碰到問題(EX:招生、資金、行動策略…等等)逐一討論。

Exif_JPEG_PICTURE

2009年東海人間/台研與輔大黑水溝交流的活動照片

會後兩社都覺得「一對一」的交流模式很好,老幽反省過去幾年北部交流的經驗,認為這次的「東海–水溝」交流相對於當時台北有個「北部異議性社團聯誼會」—固定每年寒假到烏來迷你谷辦營隊交流,但是由於人太多了,根本無法好好談論彼此的團體的焦慮。而在2010年後,北部固定交流就沒再辦,至少在2012年前是沒再看到。

而老幽這樣子對北部交流經驗的反省總結,影響到後來東海人間/台研在舉辦「異議性社團交流」的態度,之後2010年與亞大交流也是出於相同想法,希望採取人數少、團體少、可以有比較深的討論和溝通的形式進行。

至於2012年那次,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團體來,後面會再詳細說明。

Exif_JPEG_PICTURE

東海人間/台研與輔大黑水溝,是台灣少數從野百合學運時代存留至今的學運社團。圖為2009兩社團交流的相片。

三、2011東海大交流的基礎:反國光石化守夜

有人說,2011年的東海舉辦的學運社團交流,是現在學運圈出現的基礎,而魏揚也曾在公開場合表示[4],是在這場交流之後,才和林飛帆等人認識。而這場交流的基礎,則要回溯到2011年1月底的國光石化守夜去理解。

SANYO DIGITAL CAMERA

2011年反國光石化,學生夜宿環保署前

1.國光前頁史–反中科、大埔與清華書院:

如果要談反國光石化運動,必須要把時間稍微往前一點,但也差不多時間點發生的反中科運動拉出來談。大概在2010年上半年,反中科運動開始串聯學生,吸引蠻多關心這類議題的年輕人,各校都有舉辦中科週的活動,甚至在清大、交大的就業博覽會,也發生學生對友達等廠商拉白布條抗爭的行動;在東海,人間/台研也在「反中科熱血青年」[5]的合作下,五月份「東海表演藝術月」時在中科管理局舉辦「愛在中科」音樂會,在現場為拯救白海豚募款。六月在同地點和環保團體一同在友達股東會進行場外抗議;同月,也發生「大埔事件」,也捲動越來越多學生參與農村、土地相關的議題,而「台灣農村陣線」也成為主導這一系列運動的重要團體,並在該年暑假,舉辦第一屆「夏耘」。

SANYO DIGITAL CAMERA

2011年反國光石化,學生夜宿環保署

另外,這裡來要拉出來談個組織—清華大學的「清華書院」[6],該書院採取企劃型的教學方式,也就是學生自主提案,想完成/解決什麼目標/問題,提企劃或方案,書院會給你一筆錢來達成,再加上書院請了很多待過社運團體的老師擔任書院導師,所以在2010年左右,清華大學成立很多議題性質的團體,如「反比麟水庫工作隊」、「農村讀書會」,而「基進筆記」也是在這個脈絡下成立的。

這些議題捲動出來的學生,而後相繼投入下一個戰場—反國光石化;清大在這波農運當中積極的參與,「清華書院」所建立的物質基礎是不可忽略的重要因素。

2.2010亞大交流:

2010年與剛成立的亞洲大學「不學無術丈量室」的交流,也是秉持著先前黑水溝社交流的反省,傾向以「一對一」的交流模式;而選擇亞大是因為,「不學無術丈量室」的創辦人–哈拿是洛書在「烏鴉邦」時的夥伴,也同時是我過去參加營隊認識的朋友,再加上在「新社會學生鬥陣」[7]時期,亞大和人間也有密切的合作,想說未來可以重新連結這條線,因此在交流中也規劃找曾參加過「新社會學生鬥陣」的亞大學長來聊聊。在人間學長王俊凱的聯繫下,找到之前亞大田中央社的學長莊程洋;莊程洋當時在中山大學社會所讀書,也積極和許多南部學生認識與串聯,之後東海人間/台研和南部許多學運團體認識,都是在他的介紹下才聯絡上。

3.國光石化守夜:

2011年1月26日晚上在環保署前的守夜,在莊程洋的牽線下,認識成大零二社的林飛帆和張芷菱;並和當晚一起守夜的魏揚,還有擔任糾察隊的陳為廷,和其他清大的學生徹夜聊了一晚。由於守夜的關係,東海和清大、成大的學運幹部有所接觸,因此萌生舉辦交流的念頭。

反國光石化的運動中,出現幾項令人為之一亮的行動策略,第一,校園巡迴講座,第二,前所未有的文化行動。校園巡迴講座讓有志在校園辦議題/社運講座的門檻降低許多,「全青盟」[8]將海報、講者、傳單都準備好,校園學生只要把教室時間訂好就可以,而在日後的華隆罷工、反媒體壟斷、樂生都沿用了下去;此外,許多藝術學院的學生製作的「四大蚵報」,製作偽報紙頭版,刊登否決國光的新聞,可說是在2012年以前最令人驚豔的文化行動。

4.2011東海大交流:

由於在「反國光石化」時認識了成大和清大的學運幹部,想了解他們社團運作的狀況;像是成大,在過去整個90年代以降,南部學生運動團體相對北部的學運團體,是東海過去比較少接觸的,又如清大,從書院開創出不同的組織形式,這也是以前沒有想像過的形式。

在辦這場交流時,最初還想採取過往「一對一」的模式,分別跟兩校辦交流。但後來經幹部會議討論後,認為兩間學校也不算是太多,都還是在有辦法深入理解對方的範圍,因而就同時邀請了成大和清大的社團。但由於陳為廷在臉書上提到交流活動,而有學校開始知道這件事情,紛紛詢問是否可以加入。在430和51上台北遊行[9]的時候,還碰到莊程洋問我高雄有幾間學校的學生想來看看,可否報名。而台北的政大、東吳也有想來參與的學生。最後東海這邊決定讓這些團體都來參加交流,但保留人數上的限制。

或許我們可以說,這場交流是「偶然」或是「意外」,原本我們沒想到要邀請這麼多團體來參加。但實際上這又是「必然」會發生的結果,台北以以外各城市的學運團體已經悄悄的萌芽,開始想彼此交流認識,看能不能激發出什麼火花。

5.交流之後–北部與南部:

當時台北的學運團體還沒興盛起來,很受制於既有的社運團體在跑議題,並且焦慮於延續傳承的問題。而在南部開始慢慢浮現出「社會運動要和政治力量做結合」、「不能『去政治化』」的主張。當時成大零二社一直主攻主張本土、獨立、或是政治方面的議題,並認為在成大校園裡談這類議題,社團才可以維繫下去[10]。另外,相對於北部,在當時比較少聽到有關於校園議題的抗爭,南部偶然會爆發校園裡的學生抗議,例如中山大學因為車位不夠而爆發包圍行政大樓的菩提樹運動,中正大學因為教師總量管制而無法聘請必修課專任教師,也引起學生抗爭。

而要理解2011年前後北部和南部的學運團體興起的脈絡,就不得不來談北部的學權小組以及南部的行南。學權小組[11]起因2010年年中的「高師戒嚴」事件,事件結束後高師大學生會幹部和幾位北部大專院校、異議性社團幹部,在台北「人性空間」開會討論舉辦「全國學生權利評鑑」[12] 是為學權小組的濫觴。之後這群學生各自找了熟悉的夥伴再約了第二次的討論,誕生了比較完整的評鑑策略,而學權小組人數也來到10位左右,其中組成包含了學生自治幹部(台大學生會、高師大學生議會)、異議性社團成員(師大人文學社)和學生媒體(庚云)。。

南部方面,成大零二社的林飛帆、中山大學的鴨子、莊程洋,先前即在南部各大專院進行校際串聯,形成一股南部學生搞議題的人際網絡,在2011年9月成立南部跨校學生團體「行南」,並發行雙月號刊物。而為了響應「行南」的成立,也積極開始在南部各大學扶植社團,例如協助搞「總量管制事件」的中正大學學生成立「牧夫們社」,在中山大學成立「放狗社」。

四、在此之後:

在東海交流結束後,至2012年6月之間,還有兩次大型的交流,分別是在2011年年底的「潮南音樂節」,和2012年在台大舉辦的交流。

1.2011潮南音樂節:

潮南音樂節是以成大零二社為首,結合行南人際網路所舉辦的音樂節,並非嚴謹意義下的交流,反而像是邀請大家來參與的活動,會後大家留下來聊聊彼此認識。不過從音樂節副標題「青年、表態、談夢想」大概可以窺探主辦的單位所要傳達的意涵—「表態」。

「表態論」是2011年下半年到2012年總統大選前在學運/社運重要的論述,進一步將之前東海交流時所談的,社會運動要和政治力量結盟的講法提升進化,表示要從我們生活中更多的場域大聲表達出自己對於台灣的國家定位、國族認同、歷史事件(228)、政黨選擇的意見,並認為打倒國民黨為現在第一目標,積極和政黨「策略性」合作。

這樣的論述在2012年總統選舉前達到最高峰,有些更激烈的人甚至主張:不公開表態支持小英的,都是所謂的「蠢左」。當時在臉書或是公開演說,都可以看到親近南部人際網絡的群體大聲疾呼「表態論」,並對不認同「表態論」論述的學運/社運人士筆戰。

2.2012台大交流:

而到了2012年在台大的交流,可以看到在活動安排中,除了各校團體自行介紹外,更多的是在交流空檔「糾」現場團體投入正在發生議題,並直接分配工作,像是當時的反美牛、反高學費等運動。

OLYMPUS DIGITAL CAMERA

2012台大交流–學潮再現行動論壇

OLYMPUS DIGITAL CAMERA

2012台大交流–學潮再現行動論壇

五、結論:兩種實踐路徑的浮現

從2008-2012年的學運/社運,我們初步可以看到兩種實踐的路徑浮現,一條是屬於「擋拆派」,另一條是「中國因素派」。

擋拆派隨著2010年後從農村、土地、環境持續滾動學生投入,而2012年文林苑王家拆遷事件,更讓整個運動士氣達到史無前例的高峰,拆除前夕迅速聚集數百位學生守護,而後一連串擋拆連續開展,例如:苑裡反風車、臥軌、紹興、華光、全關聯等等議題。

另一條實踐路徑為中國因素[13],從南部醞釀出的「表態論」,搭上2012的反媒體壟斷而集大成。而從反媒體壟斷運動開始出現「包車」的聲援方式。過去中南部學生上台北聲援議題,十多個至二十人就了不起了,在此之後越來越多議題都是以「一車」為單位上台北,一方面是當然是關注的學生越來越多,二方面願意出資遊覽車讓學生北上的教師也有日益增加的趨勢[14]

當然,這裡所謂的兩種路徑,並非完全二元對立,內部行動者時而相互重疊,又時而對立,尤其到2013、2014年之後又更為複雜,不論是外在政治社會形勢的轉變,或是團體內部人際恩怨糾葛,這都要更細緻的資料來做討論與分析。

註釋

[1]最具代表性莫過於陳為廷在何榮幸《學運世代:從野百合到太陽花》的專訪。

[2]對08年已降學生團體的介紹,可參考:李杰穎,2014,〈從反旺中運動看當前的台灣學運組織〉,學運斷簡fb社團。

[3] 對於歷年發生中正廟廣場的學生運動反省,可參考:李杰穎,2009,〈徘徊在猶疑與模仿之間:中正廟模式學運的歷史分析〉,第五屆政治大學社會學研究生論文發表會。

[4] 2014∕06∕11魏揚、楊翠專題演講「一個家族的不服從之路」@高雄師範大學

[5] 當時每出現一個議題,都出現xx青年聯盟,而這些聯盟都與農陣有高度緊密關係。

[6] 這裡談論的清華書院,是指2010-11年的狀態,爾後書院的組織變化,我就不太清楚了。

[7] 活動於2002-2005年間,由曾經投入921災後重建的學運團體,東海、中興、亞大、世新所組成的聯盟。

[8] 全名為「全國青年反國光石化聯盟」。

[9] 2011年3月11號,日本福島核爆,該年4月30舉辦反核遊行,隔天接著五一到遊行,因此人間北上一同參與聲援。

[10] 根據2011交流時林飛帆的說法,成大基本上是比較偏理工的校園,加上處於台南,在少有關心公共議題的學生之中,大部分是偏本土派,所以會選擇用這樣的方式來進行校園組織。

[11] 學權小組的行程、路線爭議與轉折,可參考:張道琪,2013,〈危機中的「學生權利」:學權小組的成立、發展與反思〉,形式民主實境遊戲?─學生自治的反省、突破與重建研討會。

[12]林飛帆於2011年9月離開南部,上台北念書。

[13]當然中國因素成為主要反對的論述,還有很多因素,這還要更多的討論,這裡比較是從團體、人際網路的角度去談這類論述興起。

[14] 一個不太精準的小觀察,特別是在社會學圈,部分老師之間再碰到具有”媒體高度關注”的運動,會在臉書上比較提供給學生多少經濟(出錢)補助,寬容多少時間(停課、會不來上課不會怎樣)。

參考資料:

何東洪,2009,〈我的台北「野草莓」雜記〉,《思想》11:pp.119-132。

鄭中睿,2009,〈百合與草莓之間(被忽視的種種):告別中正廟幽靈〉,第五屆政治大學社會學研究生論文發表會。

李杰穎,2009,〈徘迴在猶疑與模仿之間:中正廟模式學運的歷史分析〉,第五屆政治大學社會學研究生論文發表會。

張道琪,2013,〈危機中的「學生權利」:學權小組的成立、發展與反思〉,第一屆形式民主實境遊戲?─學生自治的反省、突破與重建研討會。

李杰穎,2014,〈從反旺中運動看當前的台灣學運組織〉,學運斷簡fb社團

標籤: , ,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