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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邀請性工作者對談?

圖/G點電視

文/小曹()

中大性別研究課程系會「性世」與中大性/別關注組聯合舉辦「2016中大性別文化節」,惹來一些基督徒的不滿與投訴,斥責學生舉辦性工作者工作場所展覽,以及邀請性工作者與中大師生對談。作為課程裡教授女性主義理論的老師,我想從女性主義的立場理論來談談邀請性工作者何以能夠促進我們對性別有更深刻的認識。

女性主義者Mary Maynard(1998)整理西方女性主義發展歷程時,辨識出三個階段,分別是恢復期、重建期和反省期。

恢復期主要的目標是把長期被忽視的女性經驗納入學術研究,但甚少對既有的知識生產方式和理論提出質疑。後來女性主義者認識到理論、概念和方法並非客觀中立,所以單純把女性經驗加進既有系統無法生產出推動社會變更的知識。於是,女性主義者紛紛創建屬於自己的理論和研究方法,有些透過挪用、修正和延伸既有的想思資源,例如馬克斯主義、精神分析理論或結構主義來建立獨特的研究進路,有些則銳意發展單一的理論框架,例如父權,來解釋女性何以受到壓迫以及尋求改變之道。這兩種取向都是重建期裡的重要活動。

80年代後期,女性主義理論越來越豐厚和多元,女性主義者之間的爭論也越來越熾熱,她/他們開始反思一些很基本的概念是否仍然有效,對性、色情、以及後結構主義思潮的分歧亦越趨白熱化。Maynard稱這個階段為反省期。

重建期是女性主義者熱衷於創建理論和研究方法的時期,其中一個核心問題是:如何證成女性經驗成為知識生產的堅固基礎?研究女性經驗為何讓我們對社會結構、運作、規則有更豐富而深刻的理解?

70年代有一批女性主義者提出立場理論(standpoint theory),認為被社會邊緣的族群,例如女性,在認識論上佔有優勢(epistemologically privileged),意即處於社會底層的人對社會結構、運作和規則有更敏感和清楚的洞察力。

Nancy Hartsock是其一位在80年代提出立場理論的女性主義者,她的特別之處在於借用馬克斯主義的唯物歷觀,論證男女在依照性別分工的社會下,發展出不一樣的意識,而且因為女性比男性更常地被編配到一些與物質世界、家務勞動,以及只有使用價值的工作,女性比男性更清楚看到社會的運作和文化偏見。而有懷孕經驗的女性,因為經歷過胎兒從屬於自己身體一部份慢慢發展成獨立的個體,亦較容易體會到男性思維裡的身心二元、自他對立都是虛幻不真的。

但是,「女性」這個族群,以至其他被社會排斥的族群,都不會自然而然地成為觀照社會的優越位置,因為所有的「立場」都需要經過努力、與主流意識爭鬥和意識提升才能獲得。婦女運動之所以強調意識提升,就是要創造機會,讓女性彼此看見自以為個人的際遇其實是整個族群的經驗,從而反思社會文化的限制和尋求改變的可能。後來發展的立場理論注意到女性之間基於種族、性傾向和階級的差異,並思考座落在多重壓迫的女性族群各自蘊藏的潛能,如何成為揭示社會結構的不同窗口。

除了挪用馬克斯主義來構建立場理論,另一批女性主義者則透過對西方科學的批評,發展出另一種「客觀」的概念。有一派從事科學批判的女性主義者認為社會以性別、種族、階級和性傾向分成多個層級,處於優勢的人群無法看見將她/他們置於上層的社會過程和動力,亦因為自身的利益所礙,傾向把這些過程與動力視若無睹。相反,被邊緣的族群經過意識提升後,較有潛力從整體的經驗中觀察到社會的底結構。

例如,一對女同志在車廂上偎倚惹來其他乘客投以奇異目光和惡言相向,較容易體會到異性戀中心的文化假設,以及基於這種假設的空間權力配置。所以,對這一派女性主義者而言,從社會底層生產出來的觀點比從主流位置生產的更為客觀。

Donna Haraway(1988)則認為女性主義所指的「客觀」是指座落在特定情景下的知識(situated knowledge)。被貶抑的觀點不必然比主流的優勝,而主流的觀點,尤其是科學論述,亦非一無事處。各有其生產的特定脈絡,反映不同的社會關係。被壓迫者的經驗源於一時一地的社會、文化、政治關係;她/他們的經驗能夠告訴我一些從社會中心位置無法獲取的觀點。

根據以上對女性主義立場理論的概述,邀請性工作者到中大與師生對談甚具教育意義,因為性工作者的壓迫經驗能夠成為了解社會底結構與文化運作的窗口,讓師生可以辨識到社會的性/別觀念在性工作者的意識、身體、記憶和感受上留下哪些印痕,而性工作者又如何利用在特定的社會文化情景下給予的有限機會來跟社會結構周旋,創造自己的人生。

性工作者這個族群之所以構成一個幫助我們揭示社會底結構的「立場」(standpoint),其中一個原因是她/他們的工作涉及家務勞動的商品化。進入現代社會後,以往屬於家務勞動、只有使用價值的工作逐漸變為具有交換價值、在市場上供人賣買的商品。但這些原屬家務勞動的工作被商品化的步伐不一,例如男性的勞動比女性的更早成為商品,而體力勞動又比智力勞動更早進入市場。性服務、生育和照顧孩子原屬婚姻合約內女方為男為提供的無償勞動,現代社會裡的性工作只是較晚近才被商品化的另一項家務勞動。

換言之,性工作者的經驗可以讓我們更清楚了解勞動商品化的性質,同時又提供了一個特例,探討性能力是否一項我們可以用來交換酬勞的個人財產(property)而不會對自我造成傷害。我們亦可以從性工作者的獨特視角,回顧香港政治、經濟、文化的興衰變遷。

因此,這次對談是生命與生命的相遇,亦是從社會邊緣人的眼睛觀看社會的契機;中大師生除了會聆聽到性工作者通過語言述說自身經驗,同時通過非語言的管道,從性工作者的神情、語速、聲線、姿勢、情緒、動作來感受她/他作為一個與我們一樣擁有一副會衰敗的身軀、一個會感到悲歡離合的心靈,以及一股總會接續前行的生命力的人,並把這個有血有肉的人生故事當作一個窗口,在另一個角度,換上另一副眼睛,重新檢視我們的社會及文化。

參考書目:
Hartsock, Nancy. “The Feminist Standpoint: Developing the Ground for a Specifically Feminist Historical Materialism.” In Discovering Reality, edited by M. B. Hintikka and S. Harding, 283-310. Dordrecht, The Netherlands: Kluwer Academic Publishing, 1983.

Haraway, Donna. “Situated Knowledge: Tge Science Question in Feminism and the Privilege of Partial Perspective.” In Feminist Studies Vol.14, No.3 (Autumn, 1988):575-599.

Maynard, Mary. “Women’s Studies.” In Contemporary Feminist Theories, edited by Stevi Jackson and Jackie Jones, 247-258. 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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