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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書】是你們的歧視造就了我的愛滋

文/ 湖面水仙

在這一年多以來,帶著我的同性戀身分生活,變得越來越輕鬆,想必不是因為社會氣氛對同性戀越來越友善,而是因為一個更可怕的事實。那是一年多前,我確診感染了愛滋病毒。

在病毒來臨之前,我一直是一個對自己同性戀身分戰戰兢兢的人,儘管我所工作的領域,對這個議題應該是相對非常友善,但我總是在話題即將觸碰到感情或同性戀議題時就默默飄開。我不知道該如何對人說出我的身分,大概是從來沒有過。在非同性戀的朋友中,大概只有兩三個好友是在我半推半就的情況下把我從櫃子裏面拉出來。沒錯,躲藏這件事情,是我認知到自己有同性性慾以來,十幾年來的日常生活,我有深深的恐懼,恐懼自己一躲藏不好就會帶來平靜生活的毀滅。我害怕我苦心經營的成功形象,好的學業成就、溫柔的助人者和當一個貼心有禮的孩子,一夕之間會全部毀滅,而被貼上一個我怎樣努力也改變不了的「異類」標籤。

在確診愛滋病毒感染時,我陷入憂鬱與惶恐之中,我再也沒有多餘的心力掩藏自己,我用一個好像不經意的方式讓家人看見我的抽血單,在他們的質問下,我第一次在他們面前釋放十幾年來的眼淚,半強迫式的要他們陪著我一起面對這件事情。同性戀身分,從此再也不是問題,因為愛滋身分讓這件事情沒有任何模糊的空間。過去儘管知道我的身分,還是會有意無意地總會提到結婚生子的媽媽,也聲淚俱下地說我「讓她唯一的希望破滅」。這十幾年來,我們都因為同性戀身分而受苦。我害怕外界的眼光,他們更害怕要如何對自己的親朋好友交代,我們的恐懼交織形成,讓我的同性戀身分變成一個禁忌,變成一個完全不能被訴說的傷痛。

我的第一次性行為,是跟一名陌生的男子,那陣子的我,總是在同性的人際上有著很大的困難。有一次,一個男孩在逛完街後,邀請我跟他的朋友們一起去烤肉,他坐在捷運西門站前的水泥柱上,邊看著對街的電視牆,一邊等待我的回應,我扭扭捏捏的不想直接拒絕,卻也不敢那麼公開地承認自己身分出席,就在人情壓力和同性戀身分認同之間掙扎,直到他失去了耐心,簡單的說了再見卻再也不曾聯絡。這樣的故事屢屢發生,讓我對於感情的一切變得更加恐懼和無助。直到我的第一次一夜情,我才發現這件事情原來這麼簡單,可以什麼都不用多說,就獲得短時間的溫柔與親密,盡情地互相索求。自此,我開始習慣在每一次受傷後,享受那種短暫的歡愉,以支持自己繼續勇敢,戴著這個虛假的面具生活下去。

很多年之後,我已經漸漸習慣一個人的生活,只需要偶而的歡愉來補充能量,開始為自己一輩子單身的未來生活畫出藍圖。這樣的信念越趨強大,我也前所未有地感覺到自己十分踏實跟穩定在自己的計畫之中,直到一個男孩的熱烈追求,讓我開始了第一段穩定的感情。在這段感情之中,當然有許多美好的,但也有很多互相傷害的,總之,一年多的感情結束後,我重重的摔下,逃離了一切我本來覺得美好的生活環境,又躲回來家中。這段日子裡,我沒有能夠直接了當發洩情傷的對象,只能一個人怪裡怪氣的躲著,就算是跟著一群朋友出遊,也常常是凝視著自己的哀傷。這時的我,比以前更加的需要一夜情所帶來的歡愉,甚至一次比一次的更加刺激,在那當中我可以遺忘,也可以盡情地做自己。直到幾個月後,我的身體出現了明顯的變化,我心裡懷抱著「不可能那麼倒楣」的想法到醫院做了檢查,卻意外地得到了我最害怕的結果。

說真的,我不認為愛滋毀了我的一生,它反倒是讓我跟我的家人,都正視了我不可改變的同性戀身分,開啟了一個自我接納與探索的契機。我才開始思考從小到大的種種遭遇,發覺自己一直成長在很不安穩的環境中,雖然,少有直接的霸凌發生在我身上,但是一切潛藏在日常生活裡的歧視,卻讓我離自己的本性越來越遠,而無法察覺自己是需要被幫助的。我不禁開始想,如果當初的我可以很直接地接納自己對於同性者的慾望,從這個身分的探索開始,跟身邊家人一起討論這個狀況,在學生時期就找到有相同傾向的人互相支持,發展出適當的人際互動能力,今天的我還會需要透過感染愛滋病毒才開始反思自己的身分嗎?對於我個人來說,這些事情已經不能重來了,我無法讓我的童年變得自在,讓我的家人過得輕鬆,因為社會上集體帶給我們的壓力就是會讓我喘不過氣,而需要自己找尋空隙,獲得生存所必須的一絲氧氣。

讓非異性戀者獲得完全的權利平等,不會也不能消滅歧視,但會解放很多被壓抑的心靈,也讓其他人們開始思考和肯認社會中歧視的存在。

最後,我希望未來的台灣社會裡,沒有任何一個同志需要像我一樣,因為種種隱而不顯的歧視,必須得要到了絕境才開始學習跟自己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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