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外的公民課, 教育

納粹:不能戳的公開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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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周威同(台東某國立女中教師)  

我常常半開玩笑地說:在媒體氾濫的年代,公民老師只會愈來愈辛苦,因為整個社會新聞都是我們的教材來源、備課資料,保證你累死;而且用錯資料、「政治」不正確、評論不當,還有可能隨時被家長、學生投訴。

果不其然,這幾天喧騰一時的新竹光復高中學生在校慶活動扮演納粹軍裝入場,被輿論批評到體無完膚,源頭當然是該班的導師,還是歷史老師出身,竟以「尊重學生決定」為由,與學生一起粉墨登場……。被新聞轟炸了兩三天,我一大早前往學校的路上,就在思考待會要如何見招拆招?

進到教室,舜敏果然就拿著手機上的新聞發問:「老師,我們這個世代根本沒有經歷過納粹屠殺猶太人事件,現在輿論卻用『無知』來指責我們,你覺得這樣公平嗎?」

「嗯,我只能說,在台灣的教育體制下,你們很少有機會能夠真正去瞭解學習歷史的意義,因為缺乏這樣的人文素養,導致做出無知的行為而不自知。」

「那什麼又是人文素養呢?」

「現在教育部正在如火如荼地推動107課綱,就是強調要以『素養』為導向的課程設計。就我個人粗淺的見解,所謂的『人文素養』就是:我們對於人類文化發展的全方位認識而不偏頗,對於文明現象的多面向反思與批判。在這個基礎上,我們就能夠洞悉『人與時間』的關係,這就是歷史面向的理解;發現『人與空間』的關連,這就是地理面向的探索;開展『人與社會』的關懷,這就是公民面向的共生。」

「哈,老師,我剛剛估狗了一下,你講的三個面向好像『公民與社會』課程綱要的精神耶,只是有點不同。」恭旻回答。

「是啊!講得更白話一點,一個有人文素養的公民社會,我們不會對別人過去的傷痛沒有感覺;我們不會對他人的不幸視而不見。我們看到不正義事情發生,會義憤填膺、想盡辦法做一些事去改變現狀。總之,人文素養,就是可以讓我們活得更像一個有『感覺』的人。」

「吼,老師,你講的太文青了啦!我們聽不懂!」有人在碎念

「以這個爭議來說,學生的無知、老師的無感,就是不思考的結果。也暴露出台灣過去的教育,顯然在人文素養方面是不及格的。」我毫不客氣地下了結論。

「顯然台灣社會普遍對納粹的認知不足,天真地(就是無知)以為這僅是一個單純的符號或制服而已,竟然忽略其背後深刻的歷史傷痛與警惕!更何況主持人還說:『快向希特勒敬禮,不然坦克壓過你們,把你們抓進毒煙室!』一個有基本人文素養的人,不可能會說出這樣的話,就算是玩笑話也絕對不應該。」

「老師,有你講得那麼嚴重嗎?」舜敏不以為然地說

「好,那我問你,你對納粹的理解是什麼?」

「歷史課本就講當時的德國經濟蕭條、政治混亂,希特勒趁機崛起,贏得國會與民意支持,然後展開一系列的軍事擴張,還包括建立集中營、屠殺猶太人啊,最後因為和太多國家宣戰,當然就輸了啊!」舜敏像是背課本般地說了出來

「蛤,就這樣喔?」我繼續問。「是啊,要不然勒?」

「那你覺得為什麼要屠殺猶太人啊?」

「啊不就希特勒說,只有純種的耳曼民族才是帝國的高貴血統,不能夠讓猶太人給破壞了。」

「當時的德國民眾為什麼會相信希特勒的說辭,難道沒有人懷疑嗎?」我追問

「領袖都這麼說了,誰敢懷疑?而且。我記得後來還國會通過有關種族清洗的法律,叫……」

「《德意志帝國公民法》啦!」恭旻補充

「是啊!這就是極權統治可怕之處。法西斯主義以偏狹的民族主義為核心,強調紀律與秩序至上。為了讓行動更有效率,個人需完全服從領袖的意志,政治權力也集於領袖一身,領袖就是國家;這種極權統治的型態嚴厲地鎮壓任何反抗行動,凡不服從者均為實現國家利益之阻礙,必須毫不手軟地加以排除。法律一旦制訂公布,所有的人都要服從;公務員就有義務執行命令,你一旦反抗,是不會有好下場的,請問:你敢反抗嗎?」

「老師,你的意思是說,整個制度把人的劣根性給逼了出來?」恭旻若有所思地說。

「對,就像電影《真理無懼》所呈現的,因為拒絕思考,即使一般人也會犯下不可思議的罪行。在耶路撒冷大審判裡,艾希曼一直堅稱:他只是奉命行事,而不是對猶太人有偏見、欲除之而後快。集中營倖存者指證歷歷、還有檔案資料顯示,納粹軍官士兵對於集中營裡的人,蓄意折磨、虐待和集體屠殺種種行為,完全不以為意,就像在噴灑殺蟲劑一樣、消滅那些蟑螂等害蟲。艾希曼不過就是個平凡的人,但是平凡中卻散發一股令人不寒而慄的邪惡。」

「老師,艾希曼說他就是遵守法律,這樣也沒有錯啊!錯只錯在德國後來戰敗了吧?歷史不都是這樣嗎?『成者為王、敗者為寇』」舜敏質疑

「你會這樣問,我很訝異。根據漢娜鄂蘭的研究,納粹發明了人類歷史最恐怖的極權統治型態,就是透過大規模的集中營去屠殺人類,並且以法律作為正當性基礎。問題是,什麼是正當的法律?德國在威瑪共和時期有位法學家Gustav Radbruch。他區分出兩種法律人:秩序意義的法律人(Jurist aus Ordnungssinn)與自由意義的法律人(Jurist aus Freiheitssinn),前者強調的是國家理性,後者強調的是自由才是行動的標準(註1)。你覺得,艾希曼是哪一種法律人?」

舜敏沈默不語。恭旻則是回答:

「老師,第一種是不是你曾經講過的實證法學派所堅稱的『惡法亦法』?」

「沒錯,追求秩序雖然能讓我們生存下來、卻喪失人性;而自由,卻是你可以選擇的,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不行動。自然法學派主張,人與生俱來理性能力,當法律明顯地違反人類天賦的良知,我們應該選擇拒絕服從,這就是自由的意義。」

「極權主義讓我們泯滅人性。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是潛在的屠殺者,一旦我們拒絕思考,就喪失作為一個有感覺的人的可能性。」我語重心長地緩緩道出。

「欸唷,歷史課哪有那麼多時間討論這些啊!」有人回應

「我相信很多歷史老師願意跟你們討論,只是在目前「以考試領導教學」的壓迫下,我們心有餘而力不足。」

「挖哉啦!就是有進度壓力!每個老師都嘛在說『不能再講太多課外的了,快上不完了!』」

「其實,歷史教育最重要的是情意教育,而不是告訴你們歷史事件的因果關係和影響而已。那些知識面向的資料,你們都可以自行閱讀;最重要的是,史料如何呈現?史料的客觀性何在?我們如何解讀不同史料之間的觀點差異?而情意教育的關鍵,就要運用多重文本,把具有衝突的歷史情境放入課程脈絡,讓師生、同學之間有更多的對話與思辨。」

「例如,講到納粹這段歷史,可以搭配使用《真理無懼》的電影、或者是《思想的行動》紀錄片,讓你們可以更深入地去分析制度對人性的影響。講到這個,我又想到一部電影《惡魔教室》,那是改編自小說《浪潮》,一部描寫德國高中老師所進行的一場課程實驗,跟法西斯主義有關,結局……..」我忍不住地意興遄飛

「吼,老師,你不要劇透啦……,我們什麼時候要看?」

「ㄟ,因為今天已經討論了一節課,原先預定的進度落後,所以…….」(下課鐘聲剛好響起)

【延伸閱讀】校慶時扮演納粹,是言論自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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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蔡慶樺,〈正義是我的義務──拒絕沉默的檢察官,挖開德國社會傷口〉http://opinion.cw.com.tw/blog/profile/289/article/4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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