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林文蔚
小伙子有輕微智能障礙,因為踹房門被送到隔離舍做客,個性單純配合度又高,有時候會讓他出來幫忙打掃,不必悶在房裡又能跟人互動他顯得相當開心,笑容總是掛在臉上。
某天房門外的紅燈亮起,他的同房牢友對前來處理的同仁說:「報告主管,我要舉發,他跟我說在之前那房被同房性侵!」事情來了當然開始一連串的調閱監視器影像、問話、製作筆錄、通報、究責、輔導,調查的結果出爐,小伙子並非被性侵,而是在雙方同意下的合意性交,即便如此,性交仍屬違規的行為,懲罰當然少不了。
這時心理師也做出了評估報告,因為是家中經濟不佳而被被家人放棄的孩子,在沒有經濟支持只好用性服務換取日常用品,有高度被性侵的風險,由於長期缺乏親情和愛,屬自殺可能性極高的個案。
「主管!我不要獨居!」從隔離調查開始,只要我巡邏經過,他就會一而再、再而三的跟我說這句話。
「再忍一下,等調查結束應該就會找人跟你做伴了。」我安撫他。
然而,從調查結束到違規期滿,他仍是一個人被獨居監禁著。
某天半夜他叫住了我,燈光雖昏暗仍能看到他臉上的兩行淚:「主管,我過得好苦」,隔著鐵窗看著他竟令我一陣鼻酸。
「主管!你不要哭嘛!」他說。
「我心疼你呀!」我說。
「好啦!我笑給你看!」他急忙抹去淚水,給我一個大大的笑容。
隔天勤務輪調我離開隔離舍,不久就聽說他又因踹房門而違規,詳細情形就不太清楚了。
「你慢慢來,我先來去巡。」我對正在扒飯的學長招招手,接著走入舍房,就跟之前一樣,只要回來隔離舍值班,頭一趟簽巡我都會在小伙子房前面停留久一點,他無論正在幹嘛,只要看到我都會立馬向我招手和微笑,但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樣,我確定他看到了我,但他卻別過頭去繼續躺著,一動也不動。
「有什麼特別的事嗎?」我問。
學長用筷子指了指螢幕上小伙子那房:「這房你要注意,最近這傢伙他媽的給我一直按報告燈,我跟他講過N百次了,想開電扇等我巡邏經過跟講一下我就給他,這種小事不要來煩我,話才剛說完他竟然就當我的面又按了一次。」
「我看他現在蠻乖的。」我說。
學長邊扒飯邊說:「廢話!我才電過他而已,他當然要乖。」
「你怎麼罵的?他會這麼聽話?」我問。
「罵?你想到哪裡去?當然是真的電。」學長邊擦嘴邊瞪著我:「我把他銬在監視器照不到的角落用電擊棒電他啊!」
學長把吃完的便當利落地丟進垃圾桶然後揮揮手走人,而我則當場傻在那邊。
下勤務後我跟學弟聊,才慢慢從他口中拼湊出我離開幾個月後的變化。
「他三天兩頭踹門,被釘上腳鐐丟鎮靜室好幾天了。大熱天在鎮靜室裡竟然還穿外套,連澡都不洗,帶出來看病時連別的犯人都嫌他臭而動手揍他呢!」
我說:「實在糟透了,之前心理師不是有寫一張評估報告說他是自殺的高風險群嗎,我還特別夾在桌上。」
「咦?有嗎?」他一臉疑惑:「沒人交接啊!我在那邊時沒看過什麼評估報告啊!你怎麼突然問起他的事?」
我只好告訴他聽到的事,他嘴巴張很好大:「幹!學長怎麼可以這麼做,都什麼時代了,也太敢了吧!怪不得最近小伙子狀況超不穩定的,頭上滿是鬼剃頭!而且踹門越踹越兇。」
「這件事就算反映上去恐怕只是吃力不討好,連電擊都敢做了怎麼可能留下證據?搞到最後最大的可能就是把小伙子移到別的監獄罷了。」
「我覺得事情曝光你一定會被孤立起來,而且學長一定不會放過你的,說不定查到最後不了了之,還會因為查無實證反而把你用人地不宜調走。」
「唉喲!我也很怕好不好!不過你想想,現在就只怕再被性侵就讓他獨居,出這種事不移監才怪咧!移得更遠,他家人去看他的意願就更低了。」
「在我看他根本沒必要獨居,又不是每個人都喜歡捅屁眼或讓同性口交,只要配房時注意一下,挑對房友即可。」
「我也這麼覺得,回到團體不僅增加和人互動的機會,還能得到比較好的照顧,不過長官想的不一樣,高風險性侵被害就是要獨居啊!不然要幹嘛?」
「唉!真希望我們能多幫他一點,聽你這麼講我真怕他會瘋掉或死在裡面。」
隔天我跟心理師大致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並希望她能幫忙保密,她皺著眉說:「幹!文蔚!你丟了個燙手山芋給我⋯⋯好啦!我跟我們股長商量一下可以怎麼幫忙這個孩子。」
半個月後的一個大晴天,小伙子正在太陽下散步,他對我招招手,送給我一個比陽光還燦爛的笑容,我知道大家已經出手幫他了⋯⋯
一年之後小伙子依舊獨居,他藥物越用越多,笑容則越來越少,見到我時他仍會給我一個大大的笑,但那笑容已不復以往,任何人都能感受到其中莫名的瘋狂⋯⋯
以保護為出發點的獨居監禁或許被認為是一種美意,但這麼做是否適得其反?一如我天真的以為只要小伙子不被移監,就是對他最好的⋯⋯
我們都太自以為是了⋯⋯
原文刊載於2015年10月號《人本教育札記n.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