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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作刊登】「紀錄觀點短片」導演專訪│《我們最後的留學時光》導演 林佑學

文/「紀錄觀點短片」徵件10週年特別企劃

拍紀錄片,就是這旅程最簡便的起點,一台機器、一個人,即刻開拍。

《我們最後的留學時光》導演 林佑學

林佑學導演

獨立影像創作者,作品曾獲選愛丁堡大學電影競賽首獎、公視紀錄觀點短片展、新北市紀錄片獎、英國Bridging the Gap創投獎、愛丁堡電影節等國際影展。

2012觀點短片展《我們最後的留學時光》本片記錄留學生在畢業之時,常會遇到的抉擇:留下來,還是回台灣?決定了之後呢?藉由階段不同、個性不同的兩位留學生,訴說一段海外學子都心有同感的故事。

Q1. 現在距離你最近,可以是時間上的、空間上的,讓你印象最深刻的文本,電影、網頁、報導、書、漫畫、遊戲、廣告、一首歌、一句話等等,請推薦給我們,為什麼讓你印象深刻呢?

是枝裕和的電影「橫山家之味Still Walking」(更喜歡另外的翻譯版本:「步履不停」),以及民謠吉他雙人組Gontiti為這部電影做的配樂。

第一次看完電影覺得平淡,時間過去,像初戀一樣,越想越難忘,往後每重看一次,心裏的情感就越濃郁,再也忘不了。像是枝裕和說的:「我想要寫一個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故事……一個什麼事都沒發生,但卻很有趣的故事。因為大家人生當中並不會常發生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件,但是日常生活卻很有趣不是嗎?這次的電影,我想要描寫的就是日常生活中的悲劇、歡笑和殘酷。」 這電影讓我想到自己的童年、自己的家庭關係,那種不太能溝通,千言萬語都積壓在心裡,表面卻雲淡風輕的生命狀態。

片中Gontiti的配樂,每記撥弦聲都精準打在心上,聽著聽著,不管是坐在往返台北與故鄉的火車上,或在日本湘南海岸的江之電車上,總有電影中人物-良多(阿部寬飾)那近鄉情怯的矛盾心情。縱然很多感受無法用隻字片語明說,還是得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繼續把人生走下去、步履不停吧。

Q2. 承Q1。它和你現在在做的事,你的人生階段有什麼關係?聊聊你最近在做什麼吧?

這部電影給我很深刻的感受,也確立我的某種創作觀,人生中無法輕易表達的東西,我都想放到作品中,無論那是能清楚言傳,或只能意會,我想把生命中的難忘片刻,如舊情人告別時的眼神、曾祖母打呼的聲音、母親燒菜時的背影等,用影像重現,看似什麼都沒說,但其實想說的都在裡面了。

我現階段的人生算是創作的起始,可惜啟發的晚,近三十才開始影像創作,雖剛起步算順利,在英國學紀錄片電影,畢業不久看似有些小成績,但回台後卻也陷入創作瓶頸,如今走出來之後,更珍惜能創作的每個機會。於是持續在拍攝紀錄片,也正著手計畫劇情片的創作,甚至還想過寫本書,累積了很久,心中有太多東西需要抒發出來。

Q3.你和紀錄片的關係是怎樣的?

前面提到的是枝裕和,他本身就是拍紀錄片出身的。很多我喜歡的導演,如賈樟柯、荷索、溫德斯等,也都拍紀錄片。對我來說,紀錄片與劇情片沒太大不同,都是電影。唯一比較特別的是形式方面,紀錄片多少捕捉了某種程度的現實狀態,那可能是外在世界,也可能是拍攝者的內心,甚或兩者的關係。 拍紀錄片之於我是表達觀點的方式之一,也是發現未知世界的途徑,但畢竟紀錄片是有機的,很多時候身為導演能掌握的非常有限,最多是搭建一個情境,等事情發生,往往只能捕捉。有紀錄者,就有被紀錄者,記錄下來的影像,或許對於我來說只是作品,卻可能是他者的人生,在真實生命的面前,創作並非永遠那麼重要。於是拍紀錄片未必總是在創作,更多的是以影像探索真實世界,用紀錄的行為對自己與世界提問,並且為了某種你相信的價值來發聲。

於是回到前面說的,我的創作觀某種程度被影響,從前覺得要找到很棒的故事再來「創作」,總想滿世界找感受,卻忘了自己其實就是充滿感情的載體,只要誠實的從自身出發,向外探求自己與世界的關係,那追尋的過程,就會是最好的故事,而拍紀錄片,就是這旅程最簡便的起點,一台機器、一個人,即刻開拍。

Q4. 下一部片想拍什麼?或正在拍什麼?為什麼呢?──如果還沒有的話,是遇到什麼瓶頸了?

我們最後的留學時光劇照1

很巧合的是,目前手邊正在拍攝的【青春短長】,是五年前為觀點短片拍的作品【我們最後的留學時光】的延續,也就是再次紀錄當初的兩位留學生,五年之後的生命狀態,也想每五年再拍一次,如此一路紀錄下去。想拍的目的其實非常私人,我想用很長很長的時間去紀錄「青春」這件事,因為以我自己來說,常常覺得青春很短,但等待長大的時間卻很長。青春在這裡是個隱喻,跟年齡無關,是指內心對生命的熱情狀態,有人也許年紀很輕,卻早已被消磨殆盡;有人則不管到幾歲,卻能長保青春。

如今的青年世代普遍對時代有種無力感,到而立之年,仍有種長不大的挫敗感,低薪、買不起房、成不了家等等。相較於上個世代的早早安身立命,當代青年不僅晚熟,對人生的追求面向也充滿矛盾,往往想追逐理想、尋求自我實現,但可能連養活自己都談何容易。於是我從五年前開始,紀錄兩個剛畢業但有不同選擇的年輕人,透過長時間來觀察、對照,想看看「青春」能在她們、甚至我自己身上,停留多久?內容也許會非常平淡,對其他人來說,可能真的會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但一路看下去,可能會有種透過鏡頭陪著她們成長的心情。

Q5. 你最喜歡或最討厭自己的哪部作品?為什麼?

最喜歡的自己作品,大概是最新的【垃圾山水】。這是我自認唯一拍得還可以的作品,之前拍過不少短片,甚至企劃案也贏得幾次提案投資,但總有自己好像滿會寫企劃案,卻不怎麼會拍片的感覺。總覺得最後的成品,跟當初心中想像的,有非常大的落差,以至於始終質疑自己的拍片能力。一路走過來,持續拍下去,才慢慢理解,從前往往有個強烈的念頭想創作,但對鏡頭語言根本一知半解、對影像敘事也矇懞懂懂,以及最重要的,沒有把自己的創作,反覆思考到周全與清晰。

垃圾山水1 垃圾山水2

於是我後來遇到創作瓶頸,不知道要拍什麼東西,也不知道要怎麼說。想起李安說的,當你的才華還撐不起野心的時候,要靜下心去學習。我便默默的看了很多電影與書籍,有心或無意的時刻研究鏡頭語言,以及敘事的基本工夫,越鑽研越發現自己的無知,怎麼敢不太懂就去拍呢? 所以後來隔了滿久的時間,才再次投入創作,便是【垃圾山水】這部短片。

拍片過程不長,也拍得很輕鬆自在,卻緊扣我的人生經歷,就是講述自己對自然環境的忽視,接著被一位住在香港的德國藝術家啟發,透過她的視角來看待垃圾、藝術與自然,我也扛著機器追到香港去拍她,想起去年跟她在大嶼山南岸的無人沙灘撿垃圾創作,那種無法預測會拍到什麼,宛如探險的過程,大概就是拍紀錄片最迷人的所在,最後成果也反映不錯,得到新北市紀錄片獎第三名,片子也入選Taiwan Docs以及被選去香港放映,至此,我才稍微確定自己好像是可以拍片的,也會繼續堅持下去。

【垃圾山水】預告片https://vimeo.com/143600829

Q6. 承Q5。拍片過程中,讓你感到最有挑戰的部份是什麼?後來怎麼克服了?

其實拍片過程的辛苦帳並不值得一提,所有拍過片的都知道,身體上的疲勞、在困難環境中的體力折磨等,都是必經的過程,稱不上真正的挑戰。並非覺得自己很厲害很會忍耐,而是,那些拍片當下的肉體煎熬,或突然傾盆大雨等等的突發狀況,都將在拍攝結束而煙消雲散,像跑馬拉松一樣,跑的當下,疼痛疲勞鋪天蓋地襲來,會讓你想放棄、想咒罵,以後再也不跑了。但跑到終點之後,如同看到作品被拍出來,那種無可言喻的成就感,會立刻讓你又想再拍、再跑。

反而真正的挑戰是創作上的,身為創作者的那種自我拉扯。就我的情況來說,在創作發想時,想到什麼程度,最後作品就只會呈現到什麼程度,騙不了人的,很殘酷。譬如幾年前我在英國拍的短片【TAKEAWAY】,當初只想到要把一個中餐外賣司機的日常送餐過程,拍得很有電影感,就是僅止視覺上的,最後確實,除了視覺非常強烈、非常有電影感之外,本質上其實非常空虛,即使一切都是我當初要的東西。身為創作者,就會覺得自己怎麼只想到這麼膚淺的層面而已。拍【我們最後的留學時光】也是,僅僅關注兩位留學生的抉擇,而沒有從更廣大的時代背景作為觀察角度等等,在影像語法上也十分凌亂破碎。

因此談到拍片的最大挑戰,我會覺得就是身為創作者,對急欲表達的主題上,要有各種層面的深入理解,不管是創作發想、敘事技法、被攝者的心理等。如同觀點短片徵件會問的那幾個問題,雖看似非常簡單基本:為什麼我要拍這個題材?我要怎麼拍?為什麼我要這麼拍?但我相信,如何好好回答這些問題,才是創作上最大的挑戰,也是創作者永遠得面對的,關於創作本質的自省。

Q7. 你的觀點短片播出後,有沒有收到什麼「出乎意料」的心得回饋?

誠如前面說的,【我們最後的留學時光】拍完之後,我其實很不滿意,覺得想表現的感受,在片中幾乎發揮不到一半,但也因這種不滿足,讓我現在想繼續拍。至於播出當時,偶爾會收到觀眾回應,說很喜歡片子等等,但沒有很多,連我媽媽在電視上看完也說,拍得還可以啦,但同屆的其他觀點短片比較好看,所以我對這作品一直都很沒信心。

直到拍完的四年後,也就是去年,我去參加新北市的紀錄片提案大會,在即將要上場提案之前的休息時間,碰到公視的施悅文監製,當時我不認識她,之前也沒合作過,她是這屆提案的評審之一,那時她一眼就認出我,說你是拍那個留學生的對不對,她還跟旁人說我那個片子拍得不錯。當下有種震驚的感覺,已經過了四年還會被記得,當時增添了我不少信心,後來提案的【垃圾山水】幸運入選,結果上台頒獎給我的,就是施悅文監製。現在回想,真的要好好拍每一部片,因為你永遠不知道拍過的作品會影響你多長的時間,真的要用心盡力,不要辜負作品,它會有自己的生命。

Q9.新的器材紛紛問世,新的媒體起起落落,你覺得台灣紀錄片的變與不變,是什麼?

必須承認,我開始看紀錄片也是這幾年的事情,所以無法從一個很長的脈絡來分析台灣紀錄片的變與不變。以很主觀的個人觀察來說,變的面向,比較是台灣社會對紀錄片的接受程度提高了,感覺從前想到紀錄片,就是那種黑白的戰爭影片,總脫離不出沉悶與嚴肅。如今越來越多關注弱勢與社會議題的紀錄片,讓觀眾越來越習慣觀賞、也願意買票去院線看,甚至紀錄片票房破億都不再是天方夜譚。感覺紀錄片更加貼近一般人的生活,自然也能引起共鳴。

然而不變的是,台灣對紀錄片的想像仍過於單一,無論是題材、手法、形式、觀點上,都十分雷同,彷彿紀錄片就只能是某種樣子。譬如,除了弱勢題材與政治正確,也許可以從加害者或既得利益者的觀點拍?除了從人的觀點,也許也可以從山的角度、海的觀點、前世今生或靈魂的視角來拍?除了長時間蹲點,或許也能夠一天的時間就拍部長片,甚至一鏡到底?除了用第一手現場捕捉的影像,也許也能用精準設計演繹的手法來拍?太多可能性在那裏,俯拾即是,差別在於有沒有看得見的眼光。

器材普及後,意味著拍片門檻更低,我覺得身為影像創作者的最大難題,將不在於硬體設備或投資,而是回歸到創作之上,是什麼讓你的作品獨一無二?是什麼只有你拍得出來,而別人不行的?最後,就是在世界電影的版圖中,你能提供什麼體系中還缺乏的東西,我覺得那才是創作者的作品是否會被世界看到,乃至於被需要的核心問題。

Q10. 觀點短片徵件十週年了,有什麼想對觀點說的話呢。

公視紀錄觀點短片十年了!想當初畢業後寫的第一個紀錄片企劃案,就是投給公視,不知為何被選中(後來聽內部消息人士說,本來是落選邊緣,被某個貴人獨排眾議力保,才入選..),也意外開啟我的拍片生涯。現在回想起來,很感謝有公視、有觀點短片、有那個不知名的貴人,我才稍微相信自己能走這條路。即使有沈有浮,即使想過放棄,也想過還是去上班好了,但最終我都無法違背自己內心的那個聲音。假如你也跟我一樣,心中就是有那個聲音,想開始拍片,想開始紀錄自己與世界的關係,那就寫個誠實的企劃案,投今年的觀點短片吧!

Q11.想不想反問,「觀點短片10周年」什麼?

我想反問的是,為什麼當初我入選時,只有二十萬的拍攝資金,現在多五萬?

以上是玩笑話。很開心紀錄觀點的資金不像現在年輕人的薪水,十年都沒上漲。真的感謝觀點短片十年來的堅持,讓一批又一批的新銳紀錄片創作者找到舞台。以下有些許提議與提問:

不知道紀錄觀點或公視有沒有想過,除了把之前播過的作品放到Youtube上面以外,能否更有野心以及更有脈絡地建立網上串流平台?像英國BBC的iPlayer,或Channel 4頻道的線上網站那樣,將觀眾群拓展到電視之外的互聯網上,所有節目在電視首播後不久,觀眾就能在網路平台上收看所有節目跟紀錄片,無需等待電視固定時段的重播,也無需等待漫長且無統整的Youtube上架過程。

甚至,把紀錄觀點的精神發揮極致,另外開個紀實節目,紀錄每屆入選觀點短片的四位導演,拿到資金以後,如何處理並拍攝自己的第一部觀點短片,也就是記錄拍紀錄片的紀錄片,不僅能讓入選導演更認真看待紀錄片的拍攝,同時也讓觀眾了解觀點短片生成的前因後果,也或許更可以激起觀眾對紀錄片的討論與想像。當然以上僅是我的突發奇想,旨在期望台灣紀錄片乃至電影,能有更多創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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