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外的公民課

老師,你為什麼要撕課本?

文/周威同(國立台東女中,公民與社會科教師 )

頂著挑染過、淡綠髮根的新髮型,恭旻懷著既興奮又有點不安的心情,看著眼前這所期待已久的新校園。他剛才騎著單車、沿路還在想,到底高中和國中有什麼不同?進校門時看見有位理平頭、穿軍服的人在指揮交通,他以為是家長志工,沒想到經過的學姐向他打招呼:「教官早!」

「看起來還蠻和藹可親的!」恭旻頓時放下心裡的狐疑。

開學典禮一整個無聊透頂,從校長開始、各處室主任輪番上台報告重大的活動和考試,大家雖然安靜卻沒幾個人在聽,有人在背英文單字、或者打瞌睡。我很懷疑,那些事寫在行事曆、發給大家就好了,幹嘛浪費大家的時間呢?

一個禮拜後大家漸漸熟悉,下課時一群小女生開始嘰嘰喳喳起來,七嘴八舌地在討論某位老師上課的八卦、別班的導師怎樣怎樣啦。因為我的名字比較中性、從國小就常被老師誤認為男生,國中之後我的打扮、言行舉止又更加不像女人。其他女同學在閒聊偶像劇、保養品和少女雜誌時,我往往是插不上嘴的,只有舜敏和我比較有話聊。他是我國中的死黨,現在又同班、就坐隔壁。不過,她完全是溫柔婉約的小女人典型,長頭髮、瓜子臉、皮膚白皙,講話輕聲細語,平常也沒有什麼意見;而我,就喜歡大發議論。

有人就說:「唸高中真好,不用再每天考試,老師看起來也都蠻和善的,不像國中老師,動不動就愛脾氣亂罵人、甚至處罰我們。」

「也對啦,不過有些老師上課喜歡講一些大道理,讓人覺得很煩。雖然我們變得比較自由,學校不會再管襪子的顏色、長度和修剪指甲那種芝麻蒜皮的事。不過,你們不會覺得很奇怪嗎?」我劈哩啪啦地說了一串。

同學問:「奇怪什麼?」

「就是那個教官啊,新生訓練就叫我們反覆地做一些稍息、立正、向右向左向後轉的基本動作,很像把我們當白痴耍耶!」我回答

「對啊對啊!」有人附和。

「更誇張的,今天早上升旗進操場居然還要跑步答數,他以為這裡是軍校嗎?」

「聽說男校也這樣耶!」

「為什麼男校那樣、我們女校就要跟著怎樣?有時候稍微不整齊,另外一位教官就會發脾氣,叫我們重跑一次,唱國歌小聲一點也有事,真的是很莫名其妙耶,有必要這樣嘛?」

有人朝著我吐了舌頭,還說我真大膽。

不過那個公民老師啊!倒是蠻有意思的。第一次看到他,我就覺得很面熟,後來才想起來,去年有學校來招生宣導時,就是他來我們班上的。講話很大聲、喜歡搞笑。結束後同班的阿貴還跑去問他:

「請問,你們學校是不是有一個撕課本的公民老師?」

「有啊,我就是他!」

當時他回答的樣子屌屌的,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他第一節介紹高中的「公民與社會」課,就問我們一堆問題。

「同學,你們國小國中就有社會課,為什麼到了高中,課程名稱多了『公民』兩個字嗎?」

「如果我們只是把國中上過的公民課,再講得更多、更深入一點而已,那麼上公民課有什麼意義呢?Youtube上多的是那種課。」

「哇,意義耶,我只記得『艋舺』裡那句經典台詞。『意義是啥小?』」我心裡面在 OS。

「所以啊!公民課是用來實踐的,知識只有被你用出來才會有意義、那個經驗才會成為你這輩子帶得走的能力。」公民老師繼續大放厥詞
「請問老師,你撕課本的意義又是什麼呢?」我舉手發問,同學都捏了一把冷汗。

「這位同學,你真的很勇敢,那我請問你,課本對你的意義又是什麼?」

「課本喔,像我考完國中會考之後,就把課本全部拿去回收,就是資源再利用的意義啊!」有人在竊笑

「是的,我撕書意味著要讓教科書重生,希望教師能夠覺醒,奪回屬於自己的專業自主權。同時也抗議教育部違反程序正義的『課綱微調』。我想顛覆大家認為『課本是正確』的這種刻板印象,尤其是教科書在審定過程裡,可以揭露真相、也可以扭曲事實。依據歷史經驗,統治者有權力決定了哪些知識才是知識,其中充滿政治運作和算計,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就是最好的例子。統治階級常常透過學者的專業、偷渡知識霸權。而操縱教科書的目的就是對人民進行洗腦,最後讓我們完全失去獨立思考和反抗的能力,變成順民。所以囉,上公民課就是要培養你們未來具備反對政府不當施政的那種能力啦。」

「是上街頭抗議的意思嗎?」我回答。

「你們怎麼看待街頭運動這件事呢?是相信政府的說辭?還是同情那些權益被剝奪的弱勢者呢?取決於你看事情的角度與觀點。」接著教室一片靜默。

他繼續說:「我先不給答案。總之,盡信書不如無書。我們要對所有的事情永遠保持質疑。這種肯定、否定、再肯定、再否定……的過程,就是辯證法,透過這種練習,你們會不斷地檢驗自己從前『信以為真』的理念是否正確?這是公民社會很重要的一項特質。」

「包括我現在講的東西,你都要去質疑!在這個辯證的過程中,你唯一可以相信的,就是自己正在思考這件事。」

「你唯一可以相信的,就是自己正在思考這件事。」這句話突然撞擊到我內心深處,讓我不斷地反覆思索「人是一根會思考的蘆葦」這句話。

下課的時候,我和舜敏聊起剛剛老師講的東西。

「我是聽不太懂什麼質疑啦、辯證那些東西啊!那個考試會考嗎?」舜敏說

「你喔!老師就是告訴我們,不要死讀書啦,慢慢的你就會懂了啦!我倒是覺得那個辯證法還蠻有趣的,不知道老師下一節課要講什麼?」

編按:教育部於去(2014)年初微調「普通高級中學課程綱要」,然而公聽會程序倉促,許多老師在沒有看到完整課綱微調內容、尚未提出意見,教育部便先行公告通過,令各界感到詫異與憂心。對此,一群高中職公民及社會科教師組成「公民教師行動聯盟」進行抗議,亦呼籲更多公民老師一起站出來串連。其中台東女中公民教師周威同在課堂上撕掉講述「白色恐怖」的篇章,表達對於教育部綁架課綱的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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