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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恐性」

圖/Jenny Hudson 依CC授權使用

文/連柏翰(世新大學性別研究所研究生)

前日公庫有一投書〈不要在罵人「恐性」了!〉(以下稱不罵文),文風鏗鏮有力,論理卻不夠細緻清楚。筆者欲藉由與不罵文對話,來更進一步的討論「恐性」。本文主張,我們不用取消「恐性」一詞,因為它有特定的政治意義,在性/別運動裡為有力的話語工具。

首先,不罵文在文章開頭定義「恐性」為「對性感到恐懼」,並試著證明台灣的主流社會和性保守勢力都不曾恐性。譬如大眾即便假道學的包裝,但實質上卻愛好性,例如喜歡充斥色情訊息的媒體;而性保守勢力則只是想要控制所有人類的性,稱不上「恐性」,且私底下都是色情與性暴力的積極實踐者。因此他們兩者都沒有「恐性」。

然而筆者認為,我們對「恐性」可以有權力-物質層面的認識。

要有這層認識,我們可以借助蓋兒魯賓(Gayle Rubin)的性階層概念(110)。魯賓指出,性分成兩種,好性與壞性。好性如異性的性、婚姻內的性、生殖的性、在家裡臥房的性等,壞性如同性的性、人獸的性、戀物的性、人妖的性、跨代的性、金錢往來的性、用娛樂性藥物的性、在公眾場合的性、皮繩愉虐的性等。好性處於性階層上層,文化地位相對高,也就因此獲得較多資源;壞性則位於下層,被視作卑賤與污穢,在職場、校園、醫療、家庭等各個社會場域相對無法獲取資源。

了解性階層後,筆者認為,「恐性」能夠作為對性上層的指控:「恐懼性下層的性」。性上層深怕下層的權力增長,由下而上的反攻,企圖翻轉性階層,搶回性上層握有之資源,因此深深的恐懼那些他們視為低賤的性。

從這個「恐性」定義回頭看不罵文的分析,才能更細究「恐性」是否存在。

媒體雖然充斥著色情訊息,但是從不罵文舉的例子來看,「G奶妹乳搖」、「某名人偷吃」、「某女神遭爆援交」,都是拒斥下層的性,分別為女人身體活躍的性、一對一關係外的性、金錢往來的性等。性保守勢力更不用多說,如不罵文所言,他們想要控制所有人類的性,便是出於欲維繫既有性資源分配,恐懼性階層的任何變動。從以上兩點來看,台灣的「恐性」依舊存在。

由此,「恐性」一詞非常精準的揭露性階層的存在,暴露性上層位置與其恐懼情感。除此之外,用「恐性」一詞來指稱性上層者還有一層積極意義:它能夠讓性下層產生革命能量。

通常性下層會被社會告知自身的性是不好的,進而產生自我矛盾、拉扯甚至自恨,然而一旦認知到恐性者對自身的壓制、攻擊與憤怒都是出於恐懼性下層的反擊可能,性下層便能循此認知反攻,掀起性階層革命。

事實上,本文所定義的「恐性」與不罵文的「恐性」雖然不同,卻有所連結。不罵文定義「恐性」為「對性感到恐懼」,藉以引到「基於負面、受暴的性經驗,而對性感到恐懼」的人,主張此種「恐性」與壓迫性的性保守勢力不同。但是筆者認為,「對性感到恐懼」的「恐性」,無法自外於「對性下層感到恐懼」的「恐性」。

暴力,指的是權力懸殊,權力上位者對下位者的宰制。而對於性經驗的分析,我們不能僅止於個人層次,必須要放在文化視野來談。就此,所謂「負面、受暴的性經驗」,應該要牽連到文化中性的權力關係。權力上位者對下位者的施暴,使下位者噤聲、維持權力匱乏狀態,以奪取資源,這即是性階層再製的一環。因此,讓性下層的受暴者,恐懼於性上層欲維繫性階層的性宰制,正是「對性下層感到恐懼」的「恐性」者所要。
 不罵文表示:「恐性者應該要受到尊重與保障,也沒有他人可以強制恐性者『被治療』或是『被解放』。」暗示了「對性的恐懼」不需要改變。筆者認為,若我們面對負面受暴的性經驗,只是停留於肯認恐懼情感,訴諸保護主義呵護,這樣並無助於改變主體的無力。這是因為恐懼必然相對於暴力,留存恐懼的同時也就留存了暴力,如此便陷入暴力造成恐懼、恐懼生成暴力的無限循環,而保護主義的介入更激化、穩固且蔓延了此「暴力-恐懼」的認識。結果是文化中的各個主體變得孱弱不堪,無法以自己之力反抗,倘若此時在號召強大保護作為支撐,則是將自主(autonomy)與自決(self-determination)讓渡給保護主義之手,讓他人搶先發聲自己的「不要」,而且只停留於排拒與防禦的「不要」,從來不論及尋求與進攻的「要」。如此看來,恐懼性的「恐性」,其實正是「對性下層感到恐懼」的「恐性」所期盼:性下層軟弱無力,無力改變自己被指派的性階層位置,文化中的性階層也保持靜止不動。

那麼,該如何解決對性的恐懼呢?從改造恐懼性的主體開始。首先,我們必須改變人們面對性的心態,扭轉害怕性、恐懼性的受害思想,譬如分享面對性侵害跟性騷擾的反擊方法,如何放聲吼叫、勇敢迎擊。除此之外,更要大力的講出自己所慾之性為何。這是因為若要顛覆性階層,如果我們只是主張跳出階層,要求取消宰制,那是要求場域中的權力通通消失,包括我們自己的。因此,我們勢必得在權力場域內聲張自己的性,藉由認識自己的慾望,長出自己追求性的力量,努力的看、奮力的追、用力的摸、大膽的叫,而不再只是挫折無助,舉足維艱,逃不出無辜受害的恐性泥沼。

此外,不罵文鼓勵大家用「忌性」(sex negativity)來取代恐性,但使用此詞的蓋兒魯賓(Gayle Rubin)在〈論性:性慾取向政治的基進理論筆記〉中,提到的「忌性」定義為「將性視為危險、毀滅、負面的力量」(106)。而何春蕤在〈性別治理與情感公民的形成〉一文更進一步的延伸「忌性」意義:「……『忌性』傾向的情感面,包括碰觸性議題時主體似乎自發感受的負面情感,如恐懼、厭惡、噁心、罪惡感、不安、規避等等」(217)。兩位學者的「忌性」定義事實上都跟「對性感到恐懼」相差不遠,因此若不罵文認為「忌性」是個問題,其實也連帶的認為「對性感到恐懼」的「恐性」極需解決。

筆者認為,「恐性」一詞雖然有兩種意涵,一為對性下層解放的恐懼,另一為對性的恐懼,但是如果不去改變後者,實則間接助長了前者的情感目的-維繫性階層,因此兩者同時需要解開與解放。再者,以「恐性」一詞來指涉對性下層的恐懼,揭開了性權力階層以及性上層位置,也啟動性下層的革命能量。綜上所述,「恐性」此詞的運用並不如不罵文所言-落於個人層面的指摘,不僅如此,還能藉以分析「恐性」狀態以求改變,實為有用的政治話語。

行文至此,筆者已將「恐性」做進一步的耙梳,我們將不再對該詞停留於浮泛的政治正確教條認識-禁止說什麼,只能說什麼。面對「恐性」,不論是哪一種,我們都應該試圖認識且面對它,力求破解與破除。

引用文獻:

Rubin, Gayle. “Thinking sex: Notes for a radical theory of the politics of sexuality.” PM Nardi and BE Schneider. Social Perspectives in Lesbian and Gay Studies (1998): 100-133.
何春蕤。〈性別治理與情感公民的形成〉,《新道德主義-兩岸三地性/別尋思》(2013):211-2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