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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書】可笑的「兩岸」,荒唐的陸生

圖/tricky1800

文/水熊蟲(不是台灣人,不想被稱作在台陸生)

不要再說兩岸了,不要再說陸生了。這齣爛戲該結束了。

招名威的戲爛在哪裡?

聲明赫赫的年輕教授招名威,台灣毒理學研究才俊,正演出著一場保衛中華民國的好戲。戲的舞台在中原大學,觀眾是全島2300萬愛國同胞。這場大戲開演已過6天,許多觀眾已經不太耐煩了,丟起了香蕉皮。據說,有的人是因為招名威歧視和霸凌陸生而丢,這是一種擅自修改原作的罪,更何況原作本來就應成為眾矢之的。還有的人,開始追究起了這位青年演員的幕後樣貌,開公司、把學生當人頭、欠廣告公司錢款,這樣的人配當演員嗎?當然,入戲的觀眾也不在少數,個個青筋暴突、漲紅了臉,活像那國旗的模樣。

然而,我們應追究起這齣大戲的源起,方能符合所謂「正本清源」的道理。也就是說,招名威課堂上那位陸生,為何衝冠一怒,寫了投訴信?招名威的那句話實際惹怒了陸生?依我長期對陸生的觀察來看,歧視、霸凌、喪失教學倫理,這些說法都有些正確,卻都沒聚焦在關鍵。

真正可能惹怒陸生的是這句話:「對,就是在講你們。」而不是在這句話出現前的關於三聚氰胺、關於吃野味等等的偏見。這句話讓招名威的戲成了徹頭徹尾的爛戲,不論如何補充材料,不論如何解釋都無法圓滿。「你們」的表述犯了陸生的兩重忌諱。

第一,被指認的忌諱。與許多台灣人想像的不一樣,陸生並非大搖大擺地走在台灣街頭或在校園中霸佔一方,操著濃重的普通話腔對四周的人灌輸大中華意識。恰恰相反,陸生是謹小慎微地避免被指認。不論是被輿論指認為中國人,還是被教授指認為陸生,或是被大陸的親戚朋友指認為在台學習者。對於陸生來說,指認是一種侮辱,是一種對自身的粗暴抹煞。這是一種對於被簡單降格的憤怒,去你的狼性陸生,去你的吃樹皮大陸人,去你的受迫害可憐陸生。所有關於陸生的指認都無一例外是一種高傲的妄圖以群體認知的名義實行消滅。

第二,被當作群體的忌諱。如果招名威講的是「對,就是在講你」,那也許不至於招來這麼大的憤怒。你們可能指的是你們這群陸生,也有可能指的是你們這群中國人,但不論哪一種都讓人感到強烈的噁心感。這種噁心感來自於捏造與幻覺。是的,一群中國人是個幻覺,一群陸生也是幻覺。說這種話的人無視被稱為陸生群體的內部差異遠遠大於陸生與非陸生的差異,也忽略了中國現實的複雜多重性。

十年來,許多積極涉入台灣社會的陸生都嘗試著要將各校的陸生群體組織起來,形成一個能代表陸生的正式組織。但是這些計畫收穫的卻都是嘲笑與不屑。「誰準你代表我?」的隱含意義是:「別傻了,根本沒有陸生存在。」這是一群奔向大海四散紛亂的沙子,絕不肯被打造成某種玻璃介質,更厭惡被當作花瓶擺在某人家窗台上。

招名威的戲爛就爛在它自以為要和陸生進行某溝通、摩擦、碰撞,但卻連碰撞的點都找不到。自己撞向空氣,卻還指責空中的風撕破了中華民國,豈止是可笑,更是悲哀。

談論「兩岸」是思維貧乏的證明

為什麼思維如此貧乏,除了兩岸之外沒有想到任何其他討論陸生的角度或方式?

許多陸生的討論也不自覺帶著類似的貧乏。說著唱著,陸生是兩岸文化大使,陸生的台海和平的證明,還有的竟然妄想通過陸生打造兩岸民間社會。做著青天白日夢,和這中華民國的處境真倒有幾分相似。不過,我是不想當中華民國。我不想在政治屍體上維繫自己的身分。

所謂的兩岸是一種幻象。這種講述事情方法讓我們自以為有一個名叫台灣的實體與一個名叫中國大陸的實體原本就穩固地存在,因為地緣、歷史及政治經濟的緣故才相互碰撞拉扯著。但事實剛好是顛倒的,兩岸根本就不是兩個實體,而是因為穿梭於亞洲東部的不斷經濟貿易、文化、敘事往來才得以被認出。中華民國不是被帶來台灣的,它是在不斷的攻擊共產世界的過程中才得以建立自己。類似地,沒有對於台灣統一的政治目標的宣傳動員,中國大陸也無法將自己完整。

說到底,兩岸不過就是個缺乏想像力的身分論,如此固定不肯變換,如此單一不肯重疊,如此僵硬偽裝成與生俱來。不斷地以兩岸為前提來討論陸生,實質上只能延續思維的保守對立性。

例如,你看看最近中國國台辦和台灣陸委會之間的相互攻擊。一邊是凶狠地叫喊著台灣教育部、陸委會都是反中仇中的黑保護傘,另一邊則酸說你們在專制體制下無法理解言論自由的核心價值。一來一往,有張有弛,真不愧是茶餘飯後的娛樂話題呢。在兩岸這種思考之內,你只能看見兩個半路出家的業餘拳手對著地上黑影打來打去。人權價值、經濟發展、尊重與平等、言論自由,都化為了拳手拉抬身價的籌碼。

於是,兩位業餘拳手打完一場後,都成了東亞的一代宗師。圍觀的群眾們也紛紛歸隊叫好。評論者道,這場拳打出了台灣的民主自由,獻上鮮花。另一位評論者迫不及待的吶喊著,中國才是務實的社會主義大國,遞上橘子。皆大歡喜,皆大歡喜,只可惜這兩位打得根本不是什麼拳,也根本沒交手。

被「陸生」所囚禁的身軀

在兩岸這種劣質思考框架下所衍生的劣質副產品「陸生」,是大部分具中國籍卻來台灣唸書的學生所亟欲擺脫的身分。

我不只一次聽陸生朋友抱怨過,自己既討厭台派也討厭統派。前者覺得自己對於陸生有著某種民主啟蒙的責任,而後者則先天性地以為陸生與自己觀點相近,是取暖好夥伴。但實際上,根本沒有人有興趣聽他自己的觀點。於是,陸生們只好委屈地扮演著可惡的大陸人、支持民主的中國人、大中華意識者⋯⋯這就好似口袋妖怪裡的百變怪,你要我變什麼,在陸生這個名義下,我也只好表演給你看。反正你也只是有種對於中國的愛恨情仇難以發洩,把我當作傀儡罷了。

全島有八千多位被陸生身分所囚禁著的身軀。你只看見某人參與台灣社運,卻看不見他/她所關心的遠非只是台灣這片島嶼,而是更大的跨國剝削鏈。你覺得陸生唱歌好好聽,卻不知道他根本不是作為陸生唱的。你自以為陸生用著卑鄙的手段舉報大學老師,卻連他舉報的原因都沒搞清楚過。

媒體採訪時常喜歡問陸生,日常生活是否有遇到什麼歧視問題。是啊,談到陸生你只能想到歧視。除此之外,你一無所知。不過這不是你的錯,而是陸生這個概念從一開始就如此貧瘠逼仄。

我最討厭的一個問題就是:「台灣和中國大陸有什麼區別?」

對不起,我沒興趣。我來此學習生活,關心點什麼不好,要陷入這種無聊的問題意識中呢?路邊那家米粉湯的味道如何?我更在意,因為至少它能餵飽我。

共同體,再見!

陸生過得很好,不需要擔心。陸生過得也沒那麼好,中共不會送真金白銀到我手上。所以,放下對陸生的想像吧。忘掉陸生的存在,對於我們各位都是種解脫。
在海峽間遊走,看膩了共同體排斥、吸納、再排斥、再吸納、碰撞的戲碼。我想敬告各位,共同體沒你們想像的那麼美好。身在其外享受的樂趣是你們所無法體會的。我也從未想過再建立某個陸生的共同體。

你知道嗎?憤怒酸民的仇中言論其實多麼有趣。明明是同樣的語意,卻有人能不厭其煩的重複幾十次,甚至追著各種新聞忙著留言,我為這薛西佛斯的精神所感動。

你理解嗎?那種夾在兩岸間哪裡都不是人的自由感。明明什麼都沒做卻被當作破壞份子,受寵若驚。

你願意承認嗎?我根本不在意什麼中國、台灣、中華民國、中國共產黨⋯⋯這些詞彙連螻蟻都不如,空到無法理喻。

我不需要看透代議民主,我也不需要你幫我來解釋專制政權。我本來就看不見,看不見。

我需要的是生活,我有悲天憫人的情感,我有邏輯推理的能力,我累積了知識。

我隨時準備著用這些來破壞你們珍惜的共同體,我樂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