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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書】二十一世紀的帝國主義、多極體系和資本主義的「最後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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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二十一世紀的帝國主義、多極體系和資本主義的「最後危機」| 受訪者 John Smith、訪人 Federico Fuentes
譯者/周世瑀(工人、英國雪菲爾大學政治學博士)

編按:

〈二十一世紀的帝國主義、多極體系和資本主義的「最後危機」〉(Twenty-first century imperialism, multipolarity and capitalism’s ‘final crisis’)一文於 2023 年 8 月 1 日刊載於《LINKS:社會主義復興國際期刊》( LINK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Socialist Renewal)。本文經 John Smith 與該期刊授權中譯與轉載,供教育和非商業目的使用。

《二十一世紀的帝國主義:全球化、超級剝削和資本主義的最後危機》( Imperialism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Globalization, Super-Exploitation, and Capitalism’s Final Crisis)一書的作者 John Smith,因探問帝國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原創專著而獲得首屆 Paul A. Baran-Paul M. Sweezy 紀念獎,鮮少有人像他一樣投注如此多時日考察當今全球帝國主義的現實。Smith 曾任石油鑽井工人、公車司機與電信工程師。現為研究者及作家,他長期參與反戰和拉丁美洲團結運動。在這次內容廣泛的訪談中,他與《LINKS:社會主義復興國際期刊》(LINK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Socialist Renewal)的作者 Federico Fuentes 討論當今帝國主義的實際情況,以及之於追求社會主義未來的奮鬥者,它的意義為何。

在過去一世紀裡,我們看到「帝國主義」一詞常用以描述不同情境,此一概念有時則由全球化與霸權等概念所取代。有鑑於此,帝國主義概念是否仍有價值?現今你究竟如何定義帝國主義?

有兩種可能的方式可以切近定義帝國主義的任務。其中一種明顯的取徑為「常識」,它首先著眼於許多帝國的存在早於資本主義幾千年,我認為這是偽科學取徑;事實上,帝國主義的存在與階級社會本身一樣,源遠流長。以此出發,下一步就是羅列所有該等帝國的共同特徵。可以說只有兩種:一者為暴力,通常但不必然涉及直接的領土統治;另一者則是掠奪,無償佔有財富,即使用價值,就是由人類勞動,轉化自然而得的成果。無論這種財富的生產方式是奴隸制、農奴制、僱傭勞動,或是三者的組合。其中,第二種肯定最為重要。一個社會以暴力征服另一個社會,無一不是出於掠奪動機。

由此觀之,所有形式的階級社會都會趨向帝國主義;此外,就定義而言,由於一切形式的階級社會,皆具有少數剝削者以暴力征服和剝削勞苦大眾的特徵,帝國主義在自身社會領域之外的行為,自始至終為其國內階級統治的延續。不過,概括史上不同帝國與帝國主義的共同點,既未說明彼此的差異為何,更未解釋它們何以存在差異。換句話說,試圖解釋一切,反而不知所云,無法解釋一切,到頭來流於膚淺的形容。

列寧所用的方法論取徑截然不同。他的起點,並非始於記述不同形式的帝國主義的共同特徵,而是著眼於資本主義剝削關係的內在矛盾。他以此法被堅執銳,起始分析龎大的經驗數據,繼而彰顯這些矛盾究竟如何實際運作,致使資本主義依循帝國主義的軌轍而行,當列寧於 1916 年撰寫《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這本青史留名的小冊時,此一歷史進程仍於起步階段。他於著作寫道:

殖民政策與帝國主義在資本主義最新階段之前,甚至資本主義出現前,已然存在。以奴隸制為基礎的羅馬曾推行過殖民政策,實行過帝國主義。但僅是「泛泛而論」帝國主義卻忽視社會經濟形態的根本區別,或使社會經濟形態淪為佈景 ,如此一來,概念必然流於空泛庸言。就是資本主義過去各階段的殖民政策,與金融資本的殖民政策仍具有本質的差異。

順便一提,十分有趣,列寧所批判的「泛論帝國主義 」理論,近似馬克思所批判的李嘉圖的價值理論。李嘉圖的取徑是找尋不同形式的價值(貨幣、租金、利息等)的共同特徵;並據此提出靜態、不具矛盾的勞動價值理論。馬克思的方法與李嘉圖之法涇渭分明,他首先從商品最簡單的形式分析最本質的矛盾;繼而展現這些矛盾如何連繫和表現,從而產生所有不同形式的價值。

我先前所引用列寧的最後一句話,尤其重要。這顯示,金融資本的新殖民政策與列寧時代的殖民政策具有本質的差異。這顯示,期望從列寧百年前的著作中尋索當代帝國主義的具體概念未免無稽。真要這樣做,只會使馬克思主義成為它自身的對立面,從科學淪為教條。

先前所述是指,為了發展一個實際具體的帝國主義概念,既可以用於解釋當代特殊性,並且成為行動指南,我們必須結合就資本主義本質的一般原則的演繹,以及就資本主義實際發展階段的所有相關經驗數據之分析,包括關於敵對的資產階級如何試圖運用國家權力促成自身利益(或於國內宰制弱小對手,遂行支配,或尋求更強競敵的奧援);乃至於國內的階級鬥爭與全球範圍的階級鬥爭,彼此的關聯竟究為何等,諸如此類的問題。

這是我在著作中所用的取徑,結果為何?我的主要發現在於,全球生產過程向低工資國家的轉移,象徵資本勞動關係在全球化時代的質性飛躍,帝國主義國家的資本家所得的利潤,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依賴,自低工資國家遭受超級剝削的工人那裡,榨取剩餘價值。列寧所說的「帝國主義的本質」,也就是劃分世界為少數壓迫民族與絕大多數受壓迫民族,這種本質現在已經成為資本與勞動關係本身的內在特徵。

這就是為什麼,如果資本主義這個通用名詞是指從不具財產的大眾身上榨取剩餘價值,那麼帝國主義則是資本主義當前發展階段的同義詞。

如你所說,列寧是在資本主義的發軔階段,提出帝國主義的開創文本,你進而說道,如果現今可以從列寧的著作中找到當代帝國主義的具體概念,未免無稽。這麼說來,列寧的著作在現今是否仍有意義(若有)?你認為哪些具體元素,已由後續發展所取代?

列寧的著作依然極其重要。不過我們應以歷史文獻視之,並且了解論述當時的時代脈絡。列寧的《帝國主義》是之於實際情況的具體分析,目的在於了解第一次世界大戰之時,以及工人組織的領導階層面臨戰爭之際,為何背棄社會主義,以致工人階級淪為統治者的砲灰。

一種現象唯有發展臻至,解釋該現象的具體理論才能應運而起,這是辯證唯物主義的重要原理。如果馬克思提早出生 30 或 40 年,他就無法寫出《資本論》,因為當時他所研究的對象,工業資本主義尚未完全發展。當列寧著述《帝國主義》之時,正為資本主義的帝國主義階段的發軔。資本主義發展的這種新形式或階段才剛開始,此後百年已然發生重大變化。

例如,資本主義的社會關係直至二十世紀初期,方得以遍及帝國主義國家;當時受支配的國家多為前資本主義的社會形態,資本主義剛剛肇始。在當時脈絡,帝國主義者藉由直接侵略、強取豪奪等原始形式,劫掠受剝削民族,遂行統治,這與羅馬人在幾千年前的行徑差異不大。在列寧時代,壓迫者與受壓迫國族的關係就是資本主義國家與前資本主義國家的關係。不過現今情勢並非如此。

有鑑於此,我想談論二十一世紀帝國主義問題的相關論辯。首先牽涉帝國主義的剝削機制。依你之見,相較於過去,資本輸出成為帝國主義的剝削機制,現今此事的相對分量為何?

《資本論》有個知名段落,馬克思說道:「 資本為死勞動,一如吸血鬼,吸吮活勞動方能生生不絕,所吸吮的活勞動越多,生命就越為壯盛。」資本一旦積累,只有「再投資」方能孳生不絕;也就是說,資本可否找到新的、新鮮的活勞動來源,以供壓榨。列寧認為,資本輸出是帝國主義的決定性特徵之一,因為已開發的資本主義國家的工人階級人數既不夠多,更無法恰到好處地剝削到不致於造反的程度,進而持續不斷擴大的資本積累。資本輸出因而有其必要。

但如果我們審視所謂的新自由主義時代,就會發現,資本主義找到一種方式,佔有由中國或孟加拉所創造的剩餘價值,因而毋須輸出資本到該等國家。為了說明這個現象,想像一下從英國商店購買一件在孟加拉製造的 T 卹。我可能花費 20 英鎊購買衣服。其中,最終銷售價格中最多 1 英鎊出現在孟加拉的 GDP。另外 19 英鎊則是出現在英國(該商品的消費國)的 GDP 中。這使我提出一個很簡單的問題,英國「國內」生產總值(即一個國家銷售的所有最終產品的價格總和)到底有多少是名符其實在國內生產?不尋常之處在於,先前無人追根究柢。這件 T 卹替英國 GDP 所增加的 19 英鎊,實際上有多少是由孟加拉女性每週工作 6 天、每天工作 12 小時所創造,但她們卻無力養活孩子及支付房租?

我們毋須理論說明親眼所見:由帝國主義國家資本家所佔有的絕大部分利潤與收入,實際是由地球另一端的活勞動所創造。但我們確實要有個理論,解釋情況何以致此,它之於全球體系的重要性為何,以及如此顯而易見之事,為何資產階級的經濟學家,甚至許多帝國主義國家中自許為社會主義者之人,竟然視若無睹。

所以,如果財富從受壓迫國家轉移至帝國主義國家,並非經由資本輸出而來,那它究竟是如何發生?

為了理解這到底是如何發生,就必須補充我剛才所提供過於簡略的說明。對眾口鑠金的主流經濟學家來說,商品的價格為商品價值的衡量標準。這也適用於工人向資本家所出售的勞動力。如果孟加拉的勞動力價格極低,這意味此一勞動力所創造的價值也極低。這看似常識,如果孟加拉工人所創造的價值高過他們所獲得的工資,雇主就有動機多僱用工人,直到勞動力的價值等同於工資。因此,只要市場力量未遇阻礙,資本主義下並不存在剝削,而孟加拉雇主所佔有的利潤並非是從工人身上榨取而得,而是表現雇主的創業精神,以及驅策員工至筋疲力竭的能耐,從而創造的價值。同理,英國服裝零售商的生產成本的加成定價,是用以衡量零售商所附加於 T 卹的價值,就資產階級經濟學家的所見所思,這與飢餓工資以及生產 T 恤的工廠普遍存在的壓迫條件,毫不相干。

以馬克思主義的視角觀之,實情大相逕庭。商品的價值取決於其生產所需要的勞動時間量,但該等商品的價格卻是由競爭所決定,這是指價值會從勞力密集的生產部門(例如服裝業)重新分配到資本密集的生產部門。若非如此,佈建昂貴的機器卻僱用少數工人的資本家,就永遠無法獲利,因為活勞動才是商品價值的唯一來源。但價值也會由於缺乏競爭,因而重新分配,也就是藉由各式壟斷,使寡頭獲得額外利潤,而其他人則是賺點蠅頭小利。孟加拉服裝業同時受到這兩種因素衝擊。代表服飾連鎖店的全球買家壟斷進入西方消費市場的機會,迫使供應商彼此激烈競爭,壓抑生產者價格,使該價格低於孟加拉供應商提供安全工作場所或生活工資所需要的價格。

關於此事,還有更多論述可以談,但探討這個主題就不能不提特別重要的一項因素:對於勞動跨越國界自由移動的限制。商品可以自由進出國境,製造商品的機器以及原料也是如此;經由貿易從而實現的利潤亦復如此。就連孟加拉的資本家也可以隨意跨越國境。唯一的例外是為我們製造衣服的工人。軍事化的邊界已轉化孟加拉等國家,成為猶如南非班圖斯坦(bantustan-like)的廉價勞動後備,窮人拼命找各種工作,已使工資降至基本生存水平,甚至低於該水平。我們由此見證,當代全球化資本主義的內在種族和國族壓迫。我們先前稱之為帝國主義。現在可以直截了當地稱它為全球種族隔離。

另一個爭論點是跨國企業的出現及其與現代帝國主義內部國族的關係。就我們在近來所見的全球化時期,在不具備帝國主義強權的制度的磐石之固與政治支持的情況下,跨國企業可否成功運作?

我的答案為否。我們必須解釋國族為何持續存在。國族存在的原因之一是跨國企業必須藉由國家支持,促進與確保企業利益。但這會進而引發其他問題。例如,歐洲及北美如何遏制不同資本主義列強間的競爭,以及能否無限期遏阻彼此競爭?在我看來,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在於,西方列強的團結,對抗世界其他國家以及對抗中國這類新強權崛起的威脅,它們之間不論存在何種競爭,皆具有共同利益,維持繼續宰制全球南方,並且為維持超級剝削該等國家,創造可能條件,就是共同利益。

這就是為何二戰結束後,英國於 1945 年 9 月初率先駐軍越南,解除越南解放軍的武裝,實行戒嚴,並返還越南給法國。這個做法是為了表現與另一個殖民國家同氣連枝,此外也是因為他們希望法國接受英國帝國主義在中東的利益。我們由此可見,英、法如何一同確保在印度支那的殖民統治得以維繫,以及確保二戰後在中東所建立的帝國主義秩序。

要對付世界其他國家,帝國主義強權間的合作極為重要且極為頑強。這個世界極其不義又不平等,撐持它的梁柱不一而足,儘管受到侵蝕和弱化,支柱之所以存在,有其必要。不過帝國主義國家得以瓜分全球價值的最大比例,主因在於他們壟斷軍事權力。

你提到,在列寧的時代,最初的帝國主義列強是經由殖民征服以及掠奪前資本主義的社會,從而壯大,建立自身的財富與軍事力量。他們是否仍舊是唯一的帝國主義國家?或是有其他民族國家從非帝國主義轉變為帝國主義國族?若是如此,哪些具體特徵,使他們加入帝國主義列強的陣營?

我認為,過去數十年裡,有許多關於北方和全球南方所謂的發展趨同之說。此事證據事實上極為薄弱,一旦從圖像中移除中國,關於克服富國與窮國之間極端與荒謬差異的證據,幾乎消失殆盡。這類敍事很大程度決取於使用平均收入數據,以及比較各國的平均 GDP 或人均 GDP。但這卻忽略過去數十年來,不平等遽增。平均 GDP 這類數字意圖消除並忽略國家內部的極端不平等。用這類手法,可使趨同之說,取信於人。但當你真正檢驗這些數據時,便會發現,永遠的新興和永遠的發展中國家,追求實際興起並且蛻變為已開發國家,迄未成功。

僅有的少數例外是臺灣、南韓,以及新加坡,星洲蕞爾島國成為低成本亞洲生產者與世界其他地區間的門戶,這本身就是極其特殊的例子。臺灣和南韓具有明顯的共同點:兩者皆為美中持續對抗的前線國家。尤其是美國帝國主義對待臺灣與南韓的態度與對待世上其他所謂的發展中國家的態度,大相徑庭。美國向臺灣及南韓菁英的子弟敞開名校之門,並鼓勵這些國家漸進改革。美國並使臺灣、南韓融入現代價值鏈,特別是軍工複合體與電子業的價值鏈。美國認定,其中許多技術具有戰略性,拒絕與任何人分享。美國卻分享給臺灣和南韓,原因在於美國科技巨頭與日本競爭,有意降低生產成本。將生產過程的勞力密集部分,轉移至工資較低微的地方,自有道理。在二十世紀的 1960 年代與1970 年代,美國政府並允許出口敏感技術到臺灣與南韓,並鼓勵這些國家電子產業的成長。這是全球南方其他國家從不曾享有的「特權」。除了這些國家,世界的劃分幾近未有變動。他們是最後晉升至帝國主義國族俱樂部的國家。

你如何看待,俄羅斯、中國等國家融入全球帝國主義體系?

我試圖理解帝國主義的現代形式,其中生產外包到低工資國家及日益全球化的資本勞動關係為其主要特徵。這並非指,帝國主義其他形式皆已不復存在。我所關注之事為帝國主義如何表現在全球製造業生產,與之密切相關卻又截然不同之處在於,帝國主義如何形於剝削自然。超級剝削孟加拉與中國工廠工人是指,從活勞動榨取超額利潤。資源帝國主義,有時又稱為採掘主義,涉及掠奪自然財富。投資決策的成本效益分析中並不計入形形色色的荼毒河川、空污、生態系統遭到破壞的成本。事實上,相較於帝國主義國家的工資,這些國家的礦區與種植園所付的工資,相對低廉,這是一大優勢,所以企業會在鋰、鈷、棕櫚油或石油產地或在得以競逐一切有待開發的資源之處,各立山頭。

例如,資源帝國主義是理解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方式。理解俄羅斯總統普丁在2022 年2月入侵的前幾日,所發表的談話,尤為重要。他用近半數篇幅譴責列寧與布爾什維克造就現今烏克蘭的存在。普丁認為,蘇聯並非是由不同國家與人民所自願組成的聯盟,蘇聯就是俄羅斯的同義詞。根據他的說法,烏克蘭原是俄羅斯的一部分,根本不存在烏克蘭這個國家。他的談話內容,實際上鮮少提到北約及該組織朝俄羅斯邊境擴張。他倒是透露,自身的真正動機是重建俄羅斯帝國。烏克蘭擁有諸多極為重要和寶貴的資源,不僅只於農業,還有鈾、鋰與稀土。烏克蘭的地緣政治地位,之於所有尋求支配東歐與中亞的國家而言,極為重要,這其中當然包括齊集於北約的帝國主義國家。俄羅斯認為,自身可以經由粉碎烏克蘭的獨立,加強相對於其他帝國主義競爭對手的地位。我毫不遲疑地稱它為帝國主義。在很多方面,此一帝國主義的形式有別,容我們說,相較於西方自 1980 年以來,藉由全球生產重組所實施的帝國主義,它的形式更為傳統,不過帝國主義之名,倒是當之無愧。

我補充說明一事,成為帝國主義者即為資本家的基因;資本家無不冀望獲得壟斷地位,並不惜一切維持壟斷,以佔有比競爭對手更多的利潤。僅僅剝削國內自身工人,無法滿足資本家。他們念念不忘如何超級剝削工人,只要有機可乘,必伺機而動。俄羅斯與中國的資本家行徑如此,而德國、英國與美國的資本家也是如此。關於我們可否稱中國為資本主義國家,存在不少爭論,要找個詞語描述中國,可能會徒勞無功。在這方面我們或許要有耐心。但毫無疑問,中國有許多資本家,包括中國共產黨的領導階層,基因裡就有成為帝國主義的傾向。

我想更深入探討中國,以及它在當今所扮演有些矛盾的角色。如果我們評估勞動生產力之事,顯然中國(及俄羅斯)與富國的菁英俱樂部,並不在同一水平。但可以說,中國的確實行你所說的資源帝國主義,甚至外包生產給鄰近國家。不過,就定義中國為帝國主義之事,你似乎存疑。我們是否仍在觀察正在發展的現象,在這個過程完全成熟前,無法回答中國是否為帝國主義的問題?

首先,如你所知,這個問題涉及很多政治;許多人以帝國主義一詞攻擊中國與俄羅斯,藉此呈現西方為對抗這些新帝國主義列強的人類守護者。絕不向這類宣傳妥協,至關重要。

但反觀中國,由於一胎化政策等諸多因素,勞動力嚴重短缺。這意味,中國工人的市場地位得到改善,工資隨之提高。不過見到這類統計數據,我們應該有所保留,因為這些數據往往忽視中國境內超過 2.5 億農民工的工資,他們來自農村,但在工作的城市卻欠缺合法的身分,更不適用最低工資的法律。統計數據往往漠視這些工人,這是何其荒謬。無論如何,中國的工資水平,明顯上升。

為因應變化,中國企業持續轉移生產至工資遠低於中國的國家。我們看到,生產從中國轉移到緬甸、越南、柬埔寨等國家。這與北美和歐洲的跨國企業,轉移生產到低工資國家的全球化過程相同,儘管規模要小得多。毫無疑問,相較於中國企業從緬甸、越南、柬埔寨等國家的工人身上所榨取的剩餘價值,歐洲與北美企業從中國工人所榨取的剩餘價值,更勝一籌。因此,我們觀察到,這是個表現出帝國主義特徵的國家,不過從淨值而言,它依舊成為帝國主義國家的資本家榨取剩餘價值時的貢獻者。

釐清現今帝國主義究竟是什麼,不只是個抽象的學術討論,釐清的目的在於理解我們正走向一個危險的世界。你談到,全球帝國主義體系在維繫歐洲和美國帝國主義列強之間某一程度的團結。關於納入俄羅斯,並深化與中國的經濟聯繫之事,歐洲和美國帝國主義先前還樂觀其成。這是你當時的寫書背景。然而,過去幾年中,我們目睹這些情勢迅速消解。如今,世界似乎正與全球化漸行漸遠,轉向保護主義,乃至貿易集團間的加劇對抗,甚至可能爆發戰爭。你是否同意這個說法?

這裡提出更多的書寫脈絡,我在 2016 年所出版的著作延伸了我在 2011 年所完成的博士論文,而我開始寫作論文的時期,又比完成年度早了大約五年。開始研究這個問題時,我心裡最大的疑惑在於,為何危機仍未發生?我的政治洗禮始於智利在 1973 年發生的軍事政變。我記得當時我和人們臂挽臂地高呼:「武裝之路即唯一出路」 、「革命為解決方案」。今天我仍然堅信並且會談相同之事。但當時,1960 年代末期、1970 年代初期出現的新革命左派認為,革命即將來臨。進入新的千禧年,因而需要回應的問題是:我們錯在哪裡?我的書從一開始就試圖理解,資本主義何以又有幾十年的時間,繼續其破壞性統治。

我在書中提及,三個基本因素相輔相成,得以解釋資本主義如何擺脫二十世紀1970 年代的系統性危機。在我看來,生產全球化與外包生產至低工資國家為絕對關鍵。第二個因素為新的革命性技術、集裝箱化與網際網路來臨,使得企業能縮短資金周轉期,可以在 12 個月,而非 24 個月內獲利,這使利潤率大致可以翻倍。第三個因素則是債務大幅擴張。在新自由主義的 40 年裡,全球債務的成長速度為全球 GDP 成長速度的 3 倍。根據《經濟學人》的報導,1980 年全球債務佔全球 GDP 的 120%,但到 2021 年卻達到全球 GDP 的 355%。如果全球債務在 GDP 佔比維持不變,會發生什麼事?相當於全球 GDP 兩倍的需求,會從全球需求中消失!如果不存在如此龎大的債務成長,我們就會經歷為期十年的全球經濟衰退,而非欲振乏力的成長!國際清算銀行首席經濟學家 Claudio Borio 稱這種成長為 「債務驅動型成長」,他指出,通貨膨脹和高利率再次出現意味,「債務驅動型成長」的時代已然結束。

斷絕成長和穩定最重要的一項來源會擾亂局勢。眼下有什麼可以取而代之?沒有。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並非生活在二戰後的世界,而是活在第三次世界大戰前的世界。

我反覆思考著作的副標:「全球化、超級剝削和資本主義的最後危機」。百年來我們一直談論「最後危機」。但〈狼來了〉的故事重點在於狼終究來了。人們現在已普遍體認,當今情勢已不同於以往。掩飾資本的真實獨裁面目的民主表象,已然褪去 。很多人都能看清此事;這就是何以人們對議會與政客感到如此失望。工人與中產階級對政治感到憤怒,不信賴任何政黨。當然,人們會以各種理由繼續否認,特別是如果已習於得到相對特權並被灌輸沙文主義思想。某些人看出革命變革之必要,卻下了極為悲觀和宿命的結論,因為我們的勝算似乎極為渺茫。

我認為,有些人冀望於錯假的解決方案,例如那些宣揚多極化理念或視金磚貿易集團(巴西、俄羅斯、印度、中國、南非)為某種替代方案或當前危機的出路……

「社會革命遙不可及,我們最多只能指望美國/西方霸權的結束與多極世界的出現」,這種說法在世界各地的西方帝國主義反對者中,甚囂塵上。多極的資本主義世界、霸權與潛在霸權爭奪權力的世界,實際上是個戰爭的世界。我們應該支持其中一方,應當視中國或俄羅斯這等腐敗、暴虐、凶殘的政權為人類文明救星的想法,在我看來,大謬不然。

相反,我們必須了解自身所處危機之本質。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布爾什維克和社會民主主義革命左翼的極少數人明白,帝國主義的危機使社會主義革命備受關注。我認為,我們當今所面臨的危機,會使社會主義革命再次成為不僅是明日,而是未來幾十年的當世要務,我們現在就必須為此做好準備。一旦我們了解,外包生產至低工資國家的重要性;以及全球勞動力的擴張如何使剩餘價值的生產遽增,因為這些全球工人階級的新血所受的剝削率,遠高於帝國主義國家的工人所受的剝削率;資本主義藉此方得以苟延殘喘30年或40年,綜觀全局,遂可理解,資本主義的危機伊于胡底。資本主義無法提供和平的出路,擺脫這場危機。除了古巴革命政府是個極為重要的例外, 無論是中國、俄羅斯,或任何其他政府的統治者,均未提出社會主義方案,以解決人類所面臨的危機。

儘管主觀因素似乎微弱,使得革命看來希望渺茫,但這無法改變事實,社會革命客觀上是擺脫人類所面臨的生存危機的唯一出路。盧森堡於 1915 年身在縲絏,曾引述恩格斯並留下傳世之言:「資產階級社會正處於十字路口,若非過渡到社會主義,便會倒退回野蠻主義。」相較於過往,這些話益發真切。我認為,越來越多的工人與年輕人開始接受這項事實。讓人相信,社會主義有其必要,並不困難;要讓人相信,社會主義有其可能,卻較為困難。這就是拜登總統為何要維持川普的數百項額外措施,這類措施加劇加諸於古巴長達 60 年的封鎖。他深知,必須摧毀這個證明社會主義有其可能的國家。然而,儘管面臨巨大壓力,古巴平均餘命仍高於美國餘命數年,如果你是黑人或工人階級,古巴平均餘命就更高過美國很多年,因為美國平均數據掩蓋巨大的種族與階級不平等。

無論主觀認定自己身在何處,現今生存危機的客觀事實造成朝向共產主義過渡的必要。除此之外,人類已無其他出路。我們必須消除任何使人分心之事,消除任何懷抱某種多極世界會更好的幻想,因為我們經不起虛擲光陰。

【延伸閱讀】超級剝削的相關論述
1.〈GDP 假象:附加價值 vs.佔有價值〉(The GDP Illusion: Value Added versusValue Capture)
2.〈二十一世紀的帝國主義〉(Imperialism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3.〈南方勞工 不再「邊陲」:對 Jane Hardy 的回應〉(Southern labour –“Peripheral” no longer: A reply to Jane Hardy)
4.〈對 David Harvey 的帝國主義分析之批判〉(A critique of David Harvey’s analysis of imperialism)
5.〈以帝國主義的真相對比 David Harvey 的迷思〉(Imperialist Realities vs. the Myths of David Harvey)
6. 〈剝削與超級剝削〉(Exploitation and Super-exploitation)
7. 〈超級剝削與資本主義的帝國主義驅力: Marini 的《依附的辯證》如何超越馬克思的《資本論》〉(Superexploitation and the Imperialist Drive of Capitalism: How Marini’s ‘Dialectics of Dependency’ Goes beyond Marx’s ‘Capit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