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徵

等不到上帝的另一扇窗– 專訪大埔居民彭秀春

文/公庫記者 羅 真

2013年7月18日,苗栗縣政府終於等到「天賜良機」,趁著大埔居民與支持者北上中央求援之際,讓六百警力重重包圍道路,怪手長驅直入,輕易拆毀民房。兩個月後,大埔四戶之一張藥房主人張森文辭世。隔年年初,台中高等行政法院更一審判決大埔四戶勝訴,判定徵收過程有違正當程序,然而,卻以「原土地已被使用」為由,稱無法為四戶在原本的土地上進行重建…

少了一個人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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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鵑如 攝

生活三十餘年的家遭國家機器搗毀的那一刻,房子,與屋內每一樣因象徵愛過而令人依戀的物品也都遭怪手無情破壞,更宛若垃圾般被棄置空地。紀錄家人一起攜手走過的相本,實現裝點家裡夢想的縫紉機,每天煮飯或趁先生不在偷做粄提供驚喜的常用廚具,還有許多許多,那一刻都碎在斷垣殘壁中。

這個時候的張森文已不敢再開藥房。彭秀春告訴他,「不要怕,我們可以在彎腰市集開發豆腐腦,還是可以生活」,「以前是你賺錢養我,現在換我賺錢報答你」。過往張森文給的倚靠,讓此時的彭秀春勇敢站立,相信兩人執手相互依賴,還是能共築美好的生活。孰料,早已在國家與利益團體壓迫中憂鬱成疾的張森文,在兩個月後告別人世。

這一刻,彭秀春才真正感受到,什麼都沒有了。

「每天一醒來就覺得很難過,要在床上躺好久才能回到現實。比較不習慣的是,一個人空空洞洞的,沒有重心。少了一個人的溫度,以前很多事情可以問他,現在什麼東西都要自己決定、自己扛…」。彭秀春總是睡不好,但醒來後仍沒有動力地賴在床上,腦中既空白又紊亂。

「有人說,上帝關起一道門,會再開啟另一扇窗」,彭秀春看著遠處自言著,然後轉過頭問,「你覺得有嗎?」

從前的這裡,從前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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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不是這樣的。

苗栗大埔過去有廣大農田,更因土質優良而被列為特定農業區。年輕的張森文選在這個地點執業、定居,除了看到附近大片的良田美地讓人心曠神怡之外,更考慮到公義路攘接新竹市與竹南鎮,交通方便,張藥房門口就是公車站牌,這對於不會騎車的彭秀春來說相當便利。另外,附近就有小學跟國中,孩子也很適合在這個單純的環境長大。

回憶起過往的生活,彭秀春靦腆地笑說其實平淡。「他每天早上五點起床運動,六點左右買早餐回家,然後開店(張森文想到人們隨時可能有需要,因此藥房開的時間要長一點,他們從早上六點多營業到晚上十點),七點上樓叫我們,然後準備出門上班、帶小孩上學,我就下來顧店。」

然而,作家事與賣藥不能同時進行,於是彭秀春在樓下放置鈴鐺,有時上樓作家事與煮飯,樓下有客人上門就會敲鈴鐺,彭秀春聽到就會立刻下來。幾乎全年無休的張藥房,因為實在作生意與張森文自身的幽默個性,讓張藥房與附近許多鄰舍建立起情誼,附近農民也經常會將自己種的菜帶來分享。

周末假日,張森文不用上班、可以在藥房顧店,這時彭秀春會搭車到新竹的社區大學學習手作拼布,學來裝點家裡,並在新竹將一些需要的家用一次買齊,到了晚上,張森文就會特地到新竹載她回家。

彭秀春說,張森文始終支持她做她喜歡的事,也很體恤她,不忍她辛苦。例如,客家人喜歡吃的傳統點心,因製作耗工費時,張森文都說不要辛苦做那個,不過彭秀春總會在丈夫上班時偷偷做,等他下班時給他一個驚喜。「我為他作的每一件事他都會很高興」。

這樣的生活在外人眼中也許規律平淡,但在彭秀春心底卻也幸福快樂。這是因為,她真實地在這個地方愛過,生活過,辛苦過,快樂過。

這個地點,和那個地點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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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自苗栗縣政府向內政部申請擴大都市計畫開始,這個未符合土地徵收要件的圈地遊戲,逐漸侵蝕這塊土地上平凡人家的生活。

回想起決定抗爭之初,彭秀春帶點驕傲說,「我先生很有骨氣,他說再怎麼小的地也是我的地,要要回來。」從來就是相知相惜的兩人,為守護自己的家園開始抗爭,他們覺得爭取自己本有的東西再正當不過。

生活再也不同以往。

徵收案有無符合公共利益,公共利益如何界定,在層層的審議程序中皆由官方定義主導;案子成形以後,百姓要回過頭爭取公道,在權力不對等中便相形弱勢。「我們一直去陳情,去都委會就有好幾次。每次去陳情,可能就要拉下店門放棄生意,可是最後還是沒有用。政府還說你們要遵循法律途徑,可是一般老百姓哪有錢?」。

2010年,在苗栗縣長令怪手毀田與朱阿嬤飲藥自盡等震驚全台的事件相繼發生後,當時的行政院長吳敦義行文承諾原屋保留,卻留下可解決卻不願解決的四戶人家。與此同時,四戶在輿論中淪為「阻礙多數人公共利益的少數」。

「有些朋友開始比較少來往,會擔心別人看到(我們在一起)會說話」,「很多以前的鄰居都各分東西」。面對國家機器的無理壓迫、人際關係的轉變與未可知的明天,覺得自己無力保護家人的張森文開始悲傷恐懼,特別是官方放話要拆、但不確定哪一刻會全遭毀滅的日子,成日的內心煎熬累積成疾,張森文宛若驚弓之鳥,一度住院療養。過去單純安定的生活早已不復存在。

過往能送菜聊天的街坊鄰居,在官方一只徵收計畫中轉化成一個個獨立的土地產權所有者。徵收計畫改變的不只是地景形貌,原有的生活步調,生存方式,人際關係,都將被重新定義。

許多事情在計畫文本中看似可見,卻也有些事情從未被考慮進去。官方說計畫倚賴專業,彭秀春則說,「他們覺得我們換到另外一個地點生活就好了,可是這個地點,跟那個地點是不一樣的」,想起過去胼手胝足維繫的家庭生活逐漸演變至今,彭秀春感嘆,「只有辛苦過的人,才能體會百姓的辛苦」。

最後一隻企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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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埔改變了,不再像年輕時候的彭秀春看到的,是大片綠油油的田地,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房價翻漲數倍的現代化建築。那棟佔地不大,卻承載無數記憶的小藥房,如今也消逝無蹤。自從縫紉機遭怪手毀壞後,彭秀春也未再製作新的拼布作品。

「到現在還是有不真實的感覺,不敢相信我的家被拆了,我的先生過世了」。

現在的彭秀春,會在每月第三個週日到彎腰市集販售小點心,如花生豆腐腦、核桃糕、仙草茶、薑糖等,另外偶爾會有零星的訂單。想來,似乎也不是一個很穩定的生意經營。彭秀春淡淡地說,「人生要在意什麼呢?即使有財產也可能這樣突然消失,不是嗎?」。

放眼台灣如火如荼的圈地運動,彭秀春為各地的抗爭者感到不捨,「都是同一個都委會,大家遭遇的情形都一樣。看到他們可能會走我們走過的過程,覺得很難過」。出於同理,也出於對社會支持的感謝跟回饋,過往從未想要涉入政治的家庭主婦彭秀春,也經常到各處聲援其他類似遭遇的抗爭。她發現,原來這些事情和我們每個人都有關聯。

「我先生曾經在簿子上寫,大埔的企鵝(棄兒)是最後一隻孤鳥。希望大埔事件有讓更多人注意到這些問題,以後更少人受到傷害。」

秀春阿姨

 

 

 

 

 

 

 

 

 

延伸閱讀:用包子換地-向開發者傾斜的土地徵收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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