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民, 外稿

馬告的山:一個不斷尋求和解的地方

文、圖/林益仁 台北醫學大學人文研究所副教授

每次我去新竹尖石的鎮西堡部落,一定找機會去坐在教會外東邊的小角落,因為在那裡我可以看到美麗的山色與馬告森林。還有更重要的, 就是這裡的諸多故事。

昨天, 是阿棟牧師退休的紀念禮拜,原本預計只有兩百人的禮拜,突然湧進了超過四百人,過了泰岡之後往新光的路上, 塞車的景象是我前所未見。過去曾經受恩於他,受他栽培,與他同工,或是與他在原住民族運動並肩作戰的夥伴,甚至在立場上幾乎是死敵的政治對手都參加了這場禮拜。

阿棟牧師以「流淚撒種,歡呼收割」作為他的退任感言。各部落的詩班吟唱著感人的詩歌,整場禮拜就是以阿棟牧師結合泰雅精神的信仰實踐做為核心, 獻在上帝面前的活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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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最為特別的應該是高金素梅立法委員列坐其中。在泰雅族中,這兩人在統獨與紅綠的政治立場上幾乎是死敵。當有人發現高金坐在會場時,在場內外我不斷聽到一些驚呼! 這怎麼可能?她來幹什麼?

我回想起2002年高金發動的「誓死反馬告」的運動,與阿棟所參與的馬告國家公園諮詢委員會一路打對台。當年八月,就在行政院聯合辦公大樓與徐州街的會館,高金素梅的反馬告群眾抗議與阿棟與環保團體在相隔不到幾百公尺間,分庭抗禮,各提訴求。最後,高金收割了反馬告勝利的政治成果,但至今尚未兌現當時反馬告最重要的訴求之一,就是原住民族自治。阿棟則繼續從事原住民部落發展的工作,也曾擔任一屆的議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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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在馬告紛爭熾熱的時候, 阿棟與我一行人去到夏威夷的國際保育生物學大會尋求原住民與國家公園共管的相關機制與作法,也帶回來以部落為主體的傳統領域繪製方法論。在飛機上,他告訴我他要投入新竹縣議員選舉的想法, 詢問我的意見。我在毫無預警也毫無經驗的情況下, 僅能回應他我相信當牧師與當議員都可以改變社會,但方法並不一樣。

回國後,他旋即投入選舉, 我也獻上了生平第一次的站台助講。後來, 阿棟以相當些微的票數險勝對手選上議員。但有趣的是,雖然已經是議員,但還是常常以牧師的姿態教訓選民,甚至拒絕議會議長選舉的賄賂。當然, 他不會是一個選民與主流社會議員歡迎的議員。相當程度上,他對民族自治的堅持甚至自己的族人都不一定懂得與接受。

昨天, 高金素梅委員的上台一定引發了許多人的猜疑。不過,她的一番話的確讓我的心融化了一大半。她說:去年底阿棟牧師因故中風住院,她去探望了! 阿棟牧師竟然握著她的手,向她說了對不起三個字,並希望高金委員能繼續在政治上為台灣原住民族的事務打拼。阿棟牧師說出道歉的舉動讓高金錯愕,但也讓她覺得非常感動。她接下來則哽咽地說:應該是她向阿棟牧師說對不起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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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很清楚究竟雙方彼此對不起的真正內容是什麼?但顯然曾經是政治上死敵的雙方, 為了立場與資源分配的爭鬥一定有許多難以啟口的內容。然而, 阿棟牧師啟動了泰雅族的Sbalay儀式, 主動向高金提出和解的橄欖枝。而高金委員選擇在鎮西堡教會台上的公開場合, 回敬阿棟牧師一句對不起, 構成了Sbalay的初步對話。中餐時,我詢問了夥伴的意見, 我的助理很快地提醒我,「老師, 你忘了高金是演員嗎?」。助理說的話沒有錯,演員是很會表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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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還是相信,在教會裡, 在上帝面前,高金委員的話在當下是真誠的。我心中盼望, 在這個重要的原住民與國家紛爭之地,立場相左, 政治利益不同的原住民族領袖,可以基於真誠的信仰進行和解的動作。馬告(Maqaw),山胡椒,是泰雅族的調味料。 食材縱有不同,馬告的提味與調和將使得食物更加美味。但願馬告可以成為這個初步和解儀式的象徵,就在這個可以遠望馬告森林的地方。之後,Utux牧師送上泰雅爾族民族議會成立的紀念性海報給阿棟牧師最為牧師盡程的禮物。勉勵阿棟牧師退而不休,繼續以翻譯泰雅族聖經作為使命。我也祝福阿棟牧師退而不休,繼續榮神益人。

從知道阿棟牧師中風以來,我真實地看到他非常柔軟的一面,以前看到他總是感受Lokah,不斷地堅強起來。但很奇妙地,現在看到他不斷流出的眼淚, 似乎已經壓抑與蓄積了一輩子的眼淚,選在此刻一併流出。我沒有感傷的意味, 反而更加被激勵,看到師母疼惜地為牧師擦拭眼淚,更感覺到一種歡呼收割的盼望已然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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