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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潮「不滿族」的民主想像

文/黃國富 圖/Vince Goh

上月底馬來西亞「乾淨與公平選與選盟」(Bersih,簡稱「淨選盟」)發起的第四次大型集體行動,在全球多個城市展開,其中在吉隆坡的抗議行動,經過占據街頭三十四小時後落幕。數以十萬計的集會參與者,抵受政府的恐嚇與打壓,聚集吉隆坡獨立廣場周邊道路表達不滿,試圖在國陣政府頻被爆醜聞與治理失能的氛圍下,製造強大的壓力與張力,迫使現任首相納吉對政經體制的崩壞與沉淪負起責任。

由淨選盟分別在2011年與2012年發動的第二次與第三次集體行動,曾召喚許多不滿政府的民眾上街,政府的強力鎮壓引發更多人抗議,也在2013年5月5日全國大選前,有效協助建構「改朝換代」的氛圍。然而,在選區劃分等弊端仍存在下,得票過半的在野聯盟民聯仍無法取代國陣組織中央政府,在選後的各種抗議未見有效下,讓許多懷抱激情與熱切追求政權替換的選民失落不已,也使得505後的馬來西亞民間社會處於低迷狀態,瀰漫著虛無與犬儒的氛圍,形成對追求民主的反挫。

淨選盟的民主想像

淨選盟以社會運動的形式長期推動制度與價值的改變,過去八年間的四次大型集體行動,迸發出相當大的能量與影響力。

淨選盟的思考與行動,基本上可說是以「投票中心」的議會民主想像為基底,這樣的目標與定位至今仍有其現實的合理性,畢竟馬來西亞還是須改革現有選舉體制的各種弊端,使有關民主制度最基本的元素獲得保障,民主生活才能向前推進與健全化發展。然而,「投票中心」式民主有其可能困局,這包括為金錢、權力、利益團體和媒體等的扭曲,尤其是面對正當性與合理性兩方面要求時該如何因應等問題,迫使人們必須將視野不能僅侷限在「投票中心」式的民主之內。*

在淨選盟的「投票中心」式民主想像中,似乎也預設了以「國家中心」為前提的治理思維。在這樣的思維裡,國家/政府是體制與治理的主體,透過掌握權力者的善治,將能改善國家體制與帶領全國人民向上提升,相對地,民眾的能動性較被忽視,經常成為被功能性動員的無面目者,且展現出「整全」凌駕於「個別」的思考。

這樣的思考模式應是馬來西亞的主流,甚至是理所當然的常識性理解框架,不管是在朝、在野與民間各階層民眾,基本的差別不大,在政治實踐上主要在「投票中心」與「國家中心」的國家主義想像中思考。在此脈絡與思考邏輯下,淨選盟對於民眾的召喚與「公民」意識的推展,也建立在「公民」被整合和被歸屬於國家之內,而國族的想像與重建也成為其重點。

對「投票中心」思考的不滿

在馬來西亞政經體制快速崩壞、民怨不斷升高的關鍵時刻,淨選盟組織了第四次的大型集體行動。此次淨選盟的五個訴求:乾淨選舉、廉潔政府、異議權利、議會民主與拯救經濟,大致上也建立在其固有的民主想像下,即由選舉和議會來決定國家權力與決策,淨選盟領導階層在集會前的論述,表達了「投票中心」的民主想像,社運活躍者黃業華已針對「改變只能通過選舉」的論述進行批判**,本文不再贅述。在此要強調地是,「改變只能通過選舉」的論述,是「國家中心」與「投票中心」思考下的外顯論述,即需由掌握權力者透過制度內的方式解決危機,而民眾僅能表達自身的要求和以選票為籌碼向掌權者施壓,因此,民眾較接近「選民」而非自主的「公民」角色***,這樣的想像與思考主導了淨選盟長期的實踐。

淨選盟在此次集體行動的訴求上雖然呼喚制度的改革,然而對於社會新價值的建構卻未見清晰,另一未列明訴求的主軸「納吉下台」則清楚得多。為號召更多人上街形成更大壓力,經常需將訴求接合群眾心理,在某程度上遵循群眾既有的文化想像及價值系統,這是可以理解的手段。因此,在集會現場不斷響起的「納吉下台」,確實是較容易理解與引起共鳴的口號,卻相對更壓縮了主辦單位與參與者可能思考的出路,且這也是雙刃劍,事後得面對集會成效的考驗,很可能陷入激情後另一次的失落,對長期民主生活的學習未必有利。

「不滿族」展現的能動性

此次龐大的集體行動參與者,多為跨越族裔、性偏好、年齡與階級等有差異的「不滿族」,面對政權的無下限崩壞,日常生活的困境更為顯現,迫使民眾必須回應不斷惡化的真實生活狀態。然而,如何將自身的情緒化為有力量的抵抗,是需要經過學習與轉化的過程。

由各地前來的「不滿族」以相對較長時間進駐公共空間,然而,他們不會因此馬上自動成為具清晰意識的「公民」,但是他們願以承擔各種風險為代價,以身體的在場及參與來展現自身意志,抵抗體制敗壞對人民所造成的壓迫,且願意承擔責任,從中可以看到主體性的萌動,思考更多自身權利與價值的問題。參與集會者與在場陌生人/他者分享及討論其生活上的經驗與感受,建立一種社群的共感共應,也具有一定的「療癒」效果,讓被剝奪感強烈者能抒發怨氣與憤怒,為日常生活的情緒找到出口。

一些人透過行動肯認自身參與的意義時,也想要多做一些什麼,譬如加入志工等工作的行列,投入更多時間與氣力的參與,展現內在動力的可能性,從中建立的社群連帶感也不能被忽視。然而,他們對民主是否有更清晰與可能的想像呢?是否是需要進一步發展與填補的部分?

行動者能否獲得或產生新的價值想像,是集體行動中的重要部分,讓在街頭尋覓著意義與價值的人能感知到一些新的可能,也使得各種抵抗能在回到日常生活中時找到著力點。

「談話中心」式的民主想像

部分的「不滿族」未必滿足於「投票中心」式的民主想像,試圖提出異質的想法,開展出不同的行動,而這種些實踐趨近一種「談話中心」式的民主想像。因為集會時間拉長,有部分參與者和組織自發地運用不同方式介入集體行動,如街頭公民論壇、街頭文學朗讀與各種展示等,透過「佔領」原屬於集體的公共場域,呈現抗議的詩學、亢奮與智性兼具的對話等雜揉的開放狀態,展開具對話性質與意涵的行動,企圖打開更多公共議論與培養公共說理的機會,相互主體性在其間更有可能形成。這種「談話中心」式的民主實踐,彌補了「投票中心」式民主的缺失,如參與程度較低、個人的學習與反思沒有存身位置與公共性的闕如等問題。

這些民眾可能是有組織或無組織者,可能自居邊緣,可能抗拒各種主導力量,而參與者的關係可以是游移與不固定的,隨時加入與離開。而現場秩序的井然,也讓人看到民眾自我管理的能力與可能,未必需要國家/政府過多的介入與管制。此次集會在政黨的角色較為淡化後,讓未必完全認同淨選盟的部分「不滿族」成員,在較寬鬆與彈性的空間裡找到可能空隙,且本次集會在參與者以華人為主的狀態下,多少也削弱和挑戰了國族想像建構的空間,讓異質個體有了更多舒展的可能。

綜觀主導集會的「投票中心」與「國家中心」想像框架下,也冒現了以「社會中心」為前提的「談話中心」式民主之思考與實踐,更明顯地以個人權利出發的社群想像。他們在要求政經體制革新的同時,也爭取「公民」獲得更公平的待遇,這包括基本自由、參與權力與資源的分配等,當中也涉及社會與文化價值的追求。他們除了不滿與怨憤,有意識地想要展開更多的行動,倡議或召喚他人加入,擴大社群的基礎。

淨選盟撐開的空隙

偶發的集體行動是必要的,但能否快速累積能量衝破悶局,似不能有過高期待,重點是如何不讓這些能量潰散,且能持續實踐下去的老問題。

本文雖指出淨選盟的不足與可能框限,但肯定淨選盟的貢獻,特別是在其已撐開的空間裡,讓社會裡更多的不同想像與實踐可以展開,以彌補「投票中心」民主模式的不足,使得公共場域可以更開放,讓更多具創意與建設性的行動出現,從中展現組織與個體的主體性,逐漸提出或建構吸引人且讓人產生共鳴的新公共價值或新社會價值。

以「談話中心」式的思考與實踐應更被看見與重視,大集會後在各地展開的各種討論,也是「談話中心」式民主的延續。如何更強化與深化,讓民眾的能動性獲得更好的伸展,逐步展現出更清晰的面目,更強大的民間/公民社會才成為可能,同時也提供異於主流意識形態的實踐方式,為未來的民主實踐提供更多進步與反抗的可能性。

延伸閱讀:Bersih 4:「公民」揮別幽靈的年代

參考資料
*相關討論參見錢永祥(2014)。《動情的理性:政治哲學作為道德實踐》。台北:聯經。
**黃業華(2015年9月6日)。〈淺談淨選盟鬥爭路線〉。《當今大馬》。網址:http://old.malaysiakini.com/columns/311314
***〈上街反擊國家領袖「垃圾話 安美嘉稱淨選盟賦人民希望」〉(2015年8月27日)。《當今大馬》。網址:http://www.malaysiakini.com/news/3100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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