燦爛時光會客室

《燦爛時光會客室》第345集:運送美食的那雙手:談外送員勞動權

文/楊鵑如

《燦爛時光會客室》與「高中公民與社會學科中心」合作,推出三場「勞動議題系列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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懶得出門買飯吃,手機網路在外送平台一鍵下單,熱騰騰的美食就送到家。兩大外送平台FOOD PANDA(簡稱熊貓)及UBER EATS(簡稱優食)外送員滿街跑,疫情期間外送員還得冒險「無接觸送餐」,替在家工作的民眾服務。但是外送員車禍意外及減薪爭議頻傳,外送員的聲音在哪裡?本集節目邀請全國外送產業工會理事蘇柏豪現身說法,詳解外送員送餐流程、業者黑箱計薪及爭取權益的過程。

蘇柏豪做外送員工作之前,原先在開設電腦公司,因遇到電腦產業轉型瓶頸,加上 2014年公民運動、318學運風起雲湧,當下想為社會做些事情,因此收起公司投入公民記者行列紀錄社運。同時也被政黨團隊延攬擔任行銷人才,2015年被派到離島馬祖參選立法委員。

選完後2016年蘇柏豪仍需為自己的生計想辦法,同時還能為地方服務、維持人脈熱度,他發現外送平台工作既彈性又可以補貼收入,於是他選擇在台北、馬祖兩邊跑,一個月的時間裡,一邊在台北待兩週做外送工作賺取經費,每天工作13-16小時,其餘兩週時間飛回馬祖經營地方。他去年曾最多單月賺取13萬,一個月工時400小時,等於是睡覺以外的時間都在跑單。不僅維持生計,也存競選經費,為地方扎根。

目前中央統計約有8萬8千人從事外送員,蘇認為可能超過12萬,因今年受疫情影響,外送員人數從5月開始倍數暴漲。從事外送員的人有那些呢?諸如學生打工,應屆畢業生、社會新鮮人可能因為要還學貸,一出社會就有金錢壓力,單親家庭為了照顧家人,選擇較彈性的外送當工作。另外這兩年受疫情影響嚴重的旅遊業、健身房、八大行業停業時有一波轉業潮,也做外送工作,「外送工作看起來也像是社會防護網。」

蘇柏豪解釋,由於外送員工作門檻低,只要年滿19歲,自己有或跟親友借一輛合法機車、持有駕照就能從事。有些平台業者可能會要求外送員具備良民證;另外如果沒有機車,有的平台可開放腳踏車、甚至步行送餐。但在台灣步行送餐較少。

不過在兩大平台進行外送工作得先投入成本購買工作,例如外送箱、外套制服,大約1200-2000元不等,另外就是得自備配件,例如機車手機架、安全帽等。也許有些小平台不要求購買工具,相對付出成本較低。大平台雖然有開放外送員可使用自己的外送箱,但是要經過審核一個月。

平台業者、外送員、店家與消費者之間

平台業者、外送員、店家與消費者之間的關係是什麼呢?蘇柏豪說明,兩大平台送訂單流程略有差異,優食平台部分在於顧客下單後,平台會先送單給餐廳製作餐點,等到餐點製作時間快完成時再媒合外送員接單取餐,有時可一次接1-2單;熊貓則是先派單給外送員,確定有人可以接單後才會派單給店家製作餐點,因此會造成熊貓外送員擠滿一家餐廳的狀況,這是派單程序造成不同的結果。熊貓還有一個系統指示問題,就是外送員只能依照該系統指示的順序送餐,即便兩單之間不順路也不能更改。

外送員如何計算薪資?蘇柏豪說:「只能說大約多少,而且隨時在變動。」

蘇柏豪說,熊貓平台目前基本薪資一單30元起跳,優食平台大概每單35-40元起跳,同時接兩單基本價會打折。其他較遠程訂單會加上里程費,累積到一定趟次有趟次獎金,加上後平均每單收入大概40-60元之間。

外送員平均一小時可做2-3單,最理想的狀況是時薪約180元。但蘇柏豪說,除非用餐尖峰時段,一般離峰時段要跑到時薪180元不太容易,經常都低於基本時薪,尤其中南部明確低於基本時薪。結算薪資方式,優食平台兩週結算一次,但是最近又發公告改成每週結算一次,熊貓平台則是半個月結算一次薪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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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家餐廳目前被平台業者平均抽成35%,現在新加入店家甚至漲到38%-40%,也就是說若餐點一份賣100元,平台抽走38-40元,抽成越來越高。

抽成這麼高,店家為何願意加入?蘇說,平台早期剛推出時先祭出優惠,店家抽成只有25%-30%,都會區店家是有利可圖的,當外送還不那麼風行時,餐廳加入有廣告效果,顧客訂餐認為好吃後會到現場消費,早期尚未單純期待外送賺到的錢。又或者是可在平台上利用套餐搭配,將利潤低的餐點結合利潤高的餐點,相對還是有賺頭。雖然現在平台對店家抽成越來越高,店家也開始把餐點價格提高,轉嫁到消費者身上。

蘇柏豪說,兩三年前外送薪資高很多,平均時薪可達350元左右,當時單件可分得100-120元,對照現在時薪180元以下,外送薪資有兩三倍價差。為何降這麼多?蘇柏豪認為一開始外送平台業者都是砸錢搶市佔,搶至現在寡占型態,兩大平台占了七八成市場,訂價權多由兩大平台決定,不管是聯合降價或漲價,外送員都只能被迫接受,是非常不利的狀態。

但是平台業者寡占市場與外送員薪資任意變動不受公平會或勞動不法規有所限制嗎?蘇說到,公平會沒有處理外送員權益問題,只有曾經針對熊貓平台強制店家一定要接受「來店自取訂單」開罰200萬。因為業者給「來店自取訂單」顧客一定的優惠,形成客人透過平台上網訂餐自取比到現場點餐便宜,餐廳也因此少賺很多,熊貓卻強制合作店家一定要加入。

外送員的薪資遭任意調降,由於外送員勞動身分在勞動部勞檢下只做個案認定,包括熊貓、優食等5家外送平台業者和外送員是「僱傭關係」,但是平台又會更改契約,以承攬制為主。其他部會例如公平會、交通部也無法認定。因此外送員涉及什麼主管機關權益保護機構、未有明確法源依據的狀況下,不僅勞動彈性化,勞權保障也隨之彈性化,恐造成嚴重問題。

平台業者黑箱計薪 外送員勞權沒保障

曾有外送員預計收入2萬5千多,結算時發現被砍到1萬4千多?蘇柏豪曾在全球尊嚴勞動日的記者會中提到,台灣目前兩大外送平台都有黑箱計薪的問題。由於平台業者對外送員制定一系列要求,其中熊貓平台要求外送員接單取餐率要達85%以上,不能任意拒單才能拿到完整獎金。若未達到接單率會扣掉獎金僅剩基本費,就會呈現薪資落差,導致原本外送員預計2萬5的薪資,因取餐率差了1-2%,就把一萬多獎金扣掉,剩下五六成薪資。

而平台業者也不會即時公布外送員取餐率,到了結算日才會一次告知這半個月來的取餐率,形成外送員原本認為自己沒有拒絕接單,質疑系統不明計算或是任意加入幾%拒單率,外送員也無法立即核實,只能等到薪資條公布最終結果。即便接單率到了84%,三四成收入就不見了。蘇柏豪說:「我只能說外送員大約是多少薪資,因為平台業者真的很不公開,沒有明確固定薪資計算公式。」

外送員與平台業者簽署勞動契約沒有明定薪資計算方式嗎?蘇柏豪說,外送員是以承攬方式簽署契約,業者在合約表示擁有一切的解釋權,合約內容也沒有明定收入如何計算,平台可以每週更改計薪標準,造成計薪是浮動的,也不會跟外送員討論,只會強制告訴大家一個結論。

他舉例,假設平台今天原本承諾遠程訂單十公里約70-80元,但隔兩週可能看到只剩50-60元,變動原因不清楚,一切平台說了算。即便全國外送產業工會已經公開指控平台如此黑箱計薪的現象,業者還是回應說訂單發布時都有詳列金額,已經很公開了。

今年初也發生外送員報稅時,發現其外送收入被列為其他所得而不是薪資所得。蘇柏豪認為兩者有巨大差異,若列入薪資會有20萬薪資扣除額免稅,被列為其他收入的話全部都要課稅,因此對於外送員即便是用最低稅率算也要多繳好幾千塊的稅金,非常不合理。

有人說是外送員自己要接單的,怎麼會怪資方?蘇柏豪則認為是政府不能容許如此不明確的承攬契約,即便是承攬也要在契約明訂每單的金額才對,但是外送平台業者不但沒有講明,還經常隨時更動,甚至一開始在定型化契約就有很大的空白授權。他希望政府應要介入監管外送平台業者,並給予外送員身分保障。

外送員車禍風險高 政府對應政策卻很瞎?

外送員由於經常騎機車在外奔波,除了有高機率風險遭遇車禍以外,還可能遇到野狗攻擊、客人情緒失控或與收送管理員引發衝突,各種職災狀況層出不窮。

蘇柏豪說,交通部為降低外送員事故率,突然發布命令要課責平台業者,將提供外送員交通違規資料給平台做管理。12月中時,立委高嘉瑜與全國外送產業工會向交通部公路總局及勞動部等部會召開協調會議,對於公路總局發函要求監理站提供外送員個資予外送平台業者,肇生合法性爭議。

外送員在路上時間本身高於一般人5-10倍,一般民眾一整天騎車上路頂多2小時不等,外送員約10-13小時,但是外送員事故率僅多餘2-3倍。然而台灣政府多針對外送員交通違規進行管束,卻沒有實際參考數據,例如外送員到底是因為上路時間長造成事故率增加,抑或是外送員事故的肇事主因、次因及無責比例多少,都少有數據。他認為在沒有明確違規數字統計前,直接把外送員違規資料丟給業者就是政府甩鍋,不能解決真正問題。

工會認為公路總局此舉有違個資法,況且外送員並未明確認定為平台業者之員工,平台業者將如何認定外送員資格並造冊名單,送至公路總局?交通部法務認為沒有違法,已經用命令層級規定是符合授權,但工會不贊成,認為個資法是特種授權,怎麼可以用行政命令的位階解釋?「若要這樣擴權,全民資料政府都可以亂用。」

蘇柏豪說,如果有人已經不當外送員,怎麼保證不被放在平台名冊裡?日後甚至可能開放業者依照名自行查詢違規資料,也可能發生外送員不在營業時段的違規事件,被通報給平台業者,無助改善外送員違規事件。

工會對此有提出對案,若有外送員因為經濟壓力想多跑單、不想等紅綠燈、搶時間送餐等狀況,仍需配合系統性訓練,進行道安講習或安全駕駛訓練等,比較能有效改變外送員駕駛觀念。

蘇柏豪說,工會4月曾召開記者會揭示,經台中外送平台職業工會計算,台中熊貓業者試辦降薪後,外送員職災率就翻升兩三倍。他認為政府要全盤檢視問題,不是放任單一部會亂搞外送員。

跑外送一定要保險 以防意外找上門

前年曾發生兩位外送員車禍死亡,當時台北市勞動局局長賴香伶制定了「臺北市外送平台業者管理自治條例」,規定平台業者要提供外送員相關意外保險。此條例對全國各縣市起了錨定效果,雖然大部分外送平台業者公司所在地位於台北市,但新北市的自治條例也快通過,目前全國都規定平台業者應替外送員保險。

但是業者提供的保障額度仍偏低,包含死亡失能給付300萬、住院日額給付一天1千及實支實付醫療費用3萬,工會仍爭取增加保障額度。蘇柏豪認為外送員缺乏的是營業用機車險及自用的第三責任險,有些保險公司已推出營業用機車險補足外送員需求,但是費用也相對比較高,近幾年保費從3千多漲到1萬多,使得外送員負擔很大。

蘇柏豪也說,部分外送夥伴意外受重傷,勞資調解時要求平台業者應擔負雇主責任,絕多數平台都願意和解,恐擔心後續訴訟,會由法院認定雙方雇傭關係對其不利。

外送工作看起來像僱傭 但簽約是承攬

外送員跟業者平台之間關係仍不明確,業者稱是承攬關係,勞動部個案認定是僱傭關係。兩者角色的優缺點是什麼呢?蘇柏豪說僱傭關係將符合《勞基法》,業者須保障員工權益,相對彈性不高;承攬關係工時彈性,外送員想做就做,缺點是必須自行用其他方式保險或業者保障較少,且沒有薪資保障,像目前外送員低於基本時薪仍為合法,實在不合理。

許多外送員不願意在僱傭關係下被限定每週工時、最高加班時數等,但是目前台灣外送員又不符合承攬關係要件,因平台業者對外送員管控嚴格,指派從屬性明確。弔詭的是,現況若遇到外送員遇到重大事故或死亡案例,多被勞動主管機關認定雙方為僱傭關係,雇主需賠償金錢。但是回到外送員一般勞資調解案例便以雙方合約認定。

談到其他國家保障外送員的方式,蘇柏豪說德國有認定寬鬆的「類勞工制度」,只要外送員有50%收入來自單一公司就是類勞工,公司就要負擔相應社會保險及福利制度,雖不完全是僱傭員工,公司也要負擔其相對的社保條件,這是他認為目前比較能綜合外送員僱傭或承攬身分的方式。

西班牙對於外送員則是用立專法方式保障其權益。他提到西班牙本來就有類勞工制度,但必須是70%以上來自單一公司,規定較為嚴格,外送員專法則認定只要是該平台業者所屬的外送員,平台就要給付相關社會保險。

外送員工會在台灣也訴求立專法。蘇提到原本跟勞動法學者討論要在台灣推動類勞工制度,但是學者擔心立法後會被資方以節省人事成本的名義,將僱傭制員工推到類勞工,反而造成其權益受損。研究後認為在台灣針對平台業者立專法比較合適,侷限在單一產業,才不會被其他行業干擾或指導,也不會外擴其他產業。且權益保障不只規範外送員身上,還有平台業者跟店家、消費者之間的權益可一併訂定明確。

蘇柏豪說,外送問題層出不窮,許多民意代表同意應處理問題,立相關法令是正確方向,如果工會能把立專法的概念推進立法院,讓立法委員有基礎參考工會立場與意見,逐步提出專法草案,外送產業立專法是樂觀其成。

外送員面臨的問題這麼多 為何還是這麼多人投入?

想當外送員還是得與業者平台簽署承攬契約。簽約的「眉角」在哪裡?蘇柏豪提到承攬合約最後都會寫「平台擁有最終解釋權」,最誇張的是熊貓平台曾有一項條款,是「外送員如果主張僱傭制應罰款20萬」。蘇批評業者連這種違法條款都敢訂,故意對外送員達到恐嚇作用,不敢爭取僱傭關係。但是要加入外送工作仍得簽署,他建議想從事外送員的人至少要知道合約的問題條款,對日後勞資爭議應如何主張做準備。

全國外送產業工會今年10月底正式成立,外送員不再是單打獨鬥、一盤散沙,而是透過組織,以工會名義來跟政府對話,向媒體發聲,與大眾溝通。蘇柏豪說,以前自己發表意見就是單一外送員,不代表所有外送員;以前媒體訪問外送員是到路上一個一個找,工會彙整大家的意見,訂立相關政策方向,使政府機關、民意代表、媒體及閱聽眾比較了解外送員的需求,且有了工會,政府相關政策之協調會議、公聽會也較容易參與。

他也歡迎外送員加入工會,用集體的力量、協助外送員勞資調解。目前外送原勞權爭議多為兩個面向,一是被業者扣薪、欲爭討短少薪資,二是被業者停權問題。蘇說明,若在於爭討薪資方面,與資方和解率並不低,有機會爭討成功。

復權爭議問題就較為複雜,例如優食平台對於外送員有嚴格的人臉辨識功能,曾發生外送員的人臉辨識被朋友拿去玩耍、誤觸,兩次被優食系統判定非本人就會永久停權。還有案例是跨性別者的外觀變化比較大,使得人臉驗證不通過。也有遇過平台停權外送員資格卻不告訴任何理由,哪裡出狀況也不告知「停權停的莫名其妙」等等,大致上只要在勞資調解時確定是本人人臉辨識還是有機會復權,其餘則不一定。

有參與座談的公民老師問到,對於學生想加入外送團隊,蘇柏豪有何建議?他認為學生對於外送工作風險跟報酬應評估清楚合理的利弊得失,不要為了外送工作犧牲不應該犧牲的東西,例如是否影響學業、生活或身體狀況等。

他經常跟夥伴建議,跑外送務必一定要投保營業機車險及個人意外險,雖然平台有提供意外險但額度相對不足,從事外送工作保險少不了,以免發生意外狀況難以負擔。

外送員工作的成就感是什麼?蘇柏豪打趣的說:「像打電動闖關!然後得到很多錢。」很多人是遭遇負債、經濟困難、還學貸或者想存錢圓夢等問題,經濟壓力是外送員工作最大的驅動力。當人們很缺錢時會認真的做外送工作,只要負債、階段性任務獲得解決或「存到第一桶金」就會縮減很多外送工時。蘇回顧,外送員很難當做終身職志,較像是圓夢任務,完成階段性任務就會慢慢淡出。

外送員面臨的問題這麼多,為何還是這麼多人投入?蘇柏豪認為,這反映台灣就業市場的嚴重低薪,例如大學生、新鮮人起薪過低、壓榨過高,一般產業要10-12小時才能下班,經常被自願加班,起薪才3萬多。而外送員剛開始非常好賺,大家趨之若鶩,即使現在被砍薪,只要投入更多時間跑單就能換取更多的錢。

中國也有類似狀況,外送員一個月可賺取7千到1萬人民幣,工廠工作可能才5-6千,雖然外送員風險高,但人在經濟困境仍會選擇快速賺錢。蘇柏豪認為如果台灣整體就業市場沒有改變,外送員風潮還是會持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