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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書】文明與瘋狂,僅隔一片蛋殼薄的牆

圖 / nebojsa mladjenovic

文 / 葉秉憲(國立東華大學諮商與臨床心理學系碩士生)

最近,對於被診斷為精神疾病的族群的討論實在是太多了,有很多的言論令我沮喪,讓我反覆的問自己生命的價值到底如何判斷,每次一想到這些事情,那些曾經與我對話過的病人的臉就浮現在我眼前,在不知不覺中,我跟他們之間連結起許多人性情感的細絲。

在跟家人對話時,聽到家人對於這種「保護性逮捕」所持的贊同立場,我感覺到無力,我感覺到憤怒,使得這個對話中,我急公好義的想要說些什麼大道理,卻在一來一往之間發覺,我面對的不是「道理」,而是人心的恐懼和焦慮。在我悲傷與憤怒交雜之中,我無能為力。連跟身邊家人的對談都如此困難,那麼對於社會,我能做些什麼?

最近在閱讀Richard M. Zaner的書,在書中的一章,他把失智症跟思覺失調症放在一起談,談論他們人性的喪失,以及面對他們時,作者本人內在感受到的焦慮與擔心如何遞變。雖然,我不認為把這兩者放在一起談非常適切,畢竟有太多內在運作和疾病歷程上的差異,但他的這種談法,倒是清楚的揭示了,人在面對「形體為人,但行為與思緒卻不同於常人」的對象時的深刻反思。這些精神障礙者,可能與漫天的空氣對談,可能失去了人們對話的話語邏輯,讓人摸不著頭緒,而直接地升起了厭惡、挫折甚至是害怕的感受,對於這種無法溝通的情境感覺到困窘。直接把他標定為一個「疾病」吧!簡單的幾個字,我們就可以清楚地把他們跟常人分別開來,用一種非與常人互動的模式來面對他們,不管存著善意的照顧,還是心懷厭惡的區別,如此,都讓人們能夠用一種比較輕鬆的方式來面對「失效的溝通」。當作,這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人。

並非社會上的每一個人,都有機會很靠近的跟精神障礙的人相處,尤其當我們總是劃定界線把彼此分離開來,這樣的世界對我們自己來說相當安全,只需要跟自己認可「是人」的人相處。但這兩個世界真的有距離如此遙遠嗎?最近充滿衝擊性的社會事件,讓我們發現,我們所處的文明世界跟瘋狂世界的間隔,只有一片蛋殼薄的牆,很輕易的就會粉碎,讓真相顯現在我們眼前。我們是否太害怕真相了,以至於我們從來不曾注意到,我們與他們之間或許沒有差異,我們與身邊所愛之人,之所以尚且稱呼自己為「人」,是因為目前的我們尚且有著極其脆弱的安定,而沒意識到,這安定可能隨時崩塌,讓我們掉進瘋狂世界。或許,這又太過於聳動了。

目前的社會上,眾所皆知的,有許多人帶著憂鬱症的診斷生活,而在臨床的現場,有著嚴重憂鬱狀態的人,也很有可能聽見別人聽不見的聲音,有著無限循環又延伸的念頭,像是一條飢餓的巨蟒般纏繞著我們的理性,不斷的緊縮,壓迫著受苦的人,在此時,如果對著這條巨蟒怒吼一聲能夠暫緩牠的施虐,我會很樂意隨時隨地這麼做。另外,回到Zaner的脈絡中,在這個老齡化的社會裡,受失智症所困擾的人會越來越多,可能是我們的父母,也可能是將來的自己,在那樣逐步的發現自己不再為自己所控制,自己的樣貌不再如同自己過去認定一般時,人需要面臨生命裡極大的情緒崩解,以及逐漸消逝的理性控制,使得人們不明就裡的掉進生命的黑洞之中,可能做出一切不符合「人」之常理的行為。

生命總是很無常,我們不曉得自己何時會面對極端的挫折和壓力,這樣的事情絕對不會紀錄在我們排定的日程計畫中,所以有些人祈禱,也有些人刻意遺忘。老化,更是,所愛之人與我們自身,都確實明白這件事終究會到來,但卻不能控制自己會如何老化,會步上一個怎麼樣的旅程。
瘋狂,沒有什麼,是生命無常的一部份而已,就像我們不知道自己早餐要吃的培根蛋會不會賣完一樣。

這個世界裡,最可怕的事情,是我們如何看待瘋狂的方式。今日,我們因為自己的擔心與害怕,而選擇不合理地囚禁他人的瘋狂;明日,我們要如何能確定自己,或者我們所愛之人的瘋狂將如何被對待?瘋狂,可以是一個過程,需要花一些時間,用一些方式度過,但被壓迫和阻隔的瘋狂,只能無限地迴繞在受苦之人的身體裡面,持續發酵,直到腐敗。我自己,懷抱著潛藏的瘋狂,期盼這個世界能對瘋狂有多一點理性和包容,讓我更能夠面對自己可能發生的瘋狂,知道,自己能夠永遠被世界的善所承接。

 

註一:說瘋狂沒有什麼是騙人的,但希望人們對瘋狂的擔心與害怕,不會成為另外一種形式的瘋狂。
註二:文中說到Richard M. Zaner的文章,是由心靈工坊出版【醫院裡的危機時刻】的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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