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

周平:教育部高教深耕計畫如何揠苗助長?

圖 / 張已廉

文 / 周平

在看完教育部三位高官(次長、高教司和技職司長)「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地為「高教深耕計畫」所舉辦的記者會之後。我特別進入教育部網站,把今年4月14日所公告的「高等教育深耕計畫」草案從頭到尾讀了一遍。

相信,在這個時刻,亟欲爭取龐大計畫經費的全國各大學的相關人員,恐怕比我更全神貫注或焦頭爛額地百般推敲長官所說、草案所寫文本的字裡行間和言外之意所指為何吧!由於閱讀的心態不同,同樣的文本肯定會讀出不同的意涵。大學主管或受命實際執筆撰寫計畫的工作人員,勢必會將官方的計畫綱領奉為無上命令、絕對權威,並依此文本來生產大約三萬字的「構想書」論述和修辭。漂亮的詞藻、超完美的達成率、崇高的教育理念,可以輕易地遮掩住這些慷慨陳詞者的內在慾念,那就是,為爭取最大利益可以不擇手段地口是心非,串串美麗的謊言實際上是龐大金額符號的同義詞。

可以預料的是,各大學經過一個暑假的深思熟慮,包括許多構想書撰稿人的苦心孤詣、挖空心思之後,我們將看到一百多個大學提出的計畫書修辭和官方草案之間產生相互對應的互文性(inter-texuality)。其中,看得見的理念、願景、戰略、指標、達成率和看不見的權謀、人情、貪婪、快感和怨嗔,將巧妙地縱橫交錯在一起。各大學計畫文本之間無論是趨同或趨異,它們都將與教育部的官方說詞交互證成,台灣高等教育脫胎換骨、推陳出新的美夢即將實現,我們又將在世界大學的舞台上頭角崢嶸。一種集體亢奮的狂歡精神將會有五年的賞味期。之後呢?誰在乎啊!

不,我,我在乎。自我卸下大學一級主管職(國際長)之後,成為一名陽春教授,甚至還在校內以不合作態度徹底拒絕任何的行政干擾和利益誘惑,這樣的條件使我可以免除工具主義的勒索,以無欲則剛的乾淨動機和超脫的視野來「看見台灣」的高教新亂象。讓我們試著跳開計畫的論述框架和虛矯造作的義正詞嚴,讓我們冷靜地以「症狀閱讀」的方式,來揭露教育場域中,看不見的無意識結構,那無底深淵般的慾望,浮現出檯面的是,應然和實然間的斷裂、目的與手段的錯置,以及躲藏在顯性功能內的隱性功能,即潛在利益、權力和人情的盤根錯節。在戒除教育場域中諸多誘惑人的癮頭之後,讓我們冷靜地、清醒地對「高等教育深耕計畫」潑盆冷水,澆醒正重度沉睡的夢中人。因為這計畫雖尚未付諸實行,卻病兆已現。以下就是我的診斷。

首先,我們有必要從「深耕」和「計畫」兩辭的語意來進行理解。

何謂「深耕」?我認為深耕可以是動詞,也可以是形容詞和名詞。字面的意思應是指,為有利於作物生長,而進行深約二十公分以上的翻耕土壤工作。可增加土壤的保水力及空氣含量,並增加植物吸收營養、水分的範圍。 同時,為了創造更好的條件,有時我們還得同時除去周邊的雜草,這也就是「深耕易耨」這句成語的意涵。用在教育上,顯然是一種譬喻,指教育工作應該下真功夫、扎實地打好深厚的基礎。

而深耕的反義詞就是淺耕,典型的教訓就是揠苗助長,即為了讓禾苗長快一點,動手往上拔,結果不但盼不到禾苗的成熟,反而加速了它的枯萎。用在教育上是指,不管教育的百年樹人根本大業,而追求短期速成的績效和表面數字,結果不但無助於開花結果,反而還加速摧毀了教育的根基。

根據我系上的同仁、各行政單位的工作人員和其他大學教師們最近親身體驗到的計畫撰寫心路歷程,我們可以確定,大多數第一線的執筆者都感到時間緊迫造成的急就章,為爭取最大獎助而挖空心思地發明特色或倉促建構新的資源連結網絡。從各單位為賦新辭強說愁的敘事風格中,我們看不到任何其在真實教育場域中從根做起的真誠性和實力,只有虛無飄渺的雲霧繚繞和癡人說夢。

好,對深耕有了基本的理解之後,我們便可以進一步解讀「計畫」的意涵。我們姑且不計較計畫和計劃的差異,把兩者視為等同。

計畫可以是動詞和名詞。計畫牽涉時間和空間條件。在時間上,是一種目的論,即事先把未來的作為、方向和目標設計好。空間上,是指畫出或劃出一個可為/不可為的界線。計畫與規劃、籌畫、擘劃和謀劃相通,都是指一種深思熟慮、仔細推敲,然後形諸文字、圖表的思想活動。計畫者在計畫計畫時,意識狀態是推論的、話語的和邏輯的,可稱為話語意識(discursive consciousness),這跟生活實踐中大部分時候所自然流露的實作意識(practical consciousness)有著巨大的差異。用在教育上,計畫中的話語只會聚焦在教育這個多維度場域中的某些點或線上,無論多麼地慎思,都必然是個化約,無法顧全「教育即生活」的全貌。特別是在教學現場師生互動中,無數的心照不宣、默會感通,都難以被文字、數據和圖表所捕捉。此外,各校面對官方計畫草案所提的計畫,勢必心存算計、機巧,也就是抱著「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心態,在計畫發想和未來的計畫執行中,暗藏許多迂迴曲折的戰術和不真誠的謀略。

當教育部提出「高教深耕計畫」草案並給出一些具體方向和建議指標時,這就已經註定了大學端將選擇性地強調大學的「主題」,而遺忘了大學最根本的「背景」。一個強調主題,忘卻背景的大學,就像一個獨尊「我思」而忘掉「我在」的主體,雖然「能說、能想也能寫」,但卻從來不曾真正理解自身存在的的本來面目。就像是在燈下找鑰匙一般,限縮了大學的視野和氣魄。

在進一步診斷「高教深耕計畫」之前,我們簡單回顧一下過去教育部所推動的兩期「五年五百億/頂尖大學計畫」和「教學卓越計畫」出了甚麼嚴重問題。

我曾撰文「頂尖大學計畫勿成為血鑽石」,指出龐大資源的集中,有如打造光鮮亮麗的鑽石,背後卻是血淋淋的殺戮和悲歡離合。除了經費核銷弊端層出不窮外,最嚴重的是,大量優秀師資人口移動的單行道。無論從甚麼非頂大開始服務,許多教師總抱著過客心態,想方設法量產論文,製造往頂大移動的有利條件。筆者也曾為文指出,相伴而生的學術評鑑體制,使台灣掉入後殖民的學術生產邊緣位置,十多年來,我們生產出大量沒有原創性、缺乏本土關聯性和沒有學術社群對話條件的期刊論文。頂大計畫所預設的績效主義,更讓無數學術工作者的研究速食化、務虛不務實。更有甚者,牽涉龐大利益、權力的學閥學術產製系統,為了論文量產而不擇手段,終於爆出了多個論文審查或內容作假並嚴重傷害學術誠信的醜聞。十年頂大計畫弊多於利是個不爭的事實。

此外,我在撰寫「教學卓越計畫讓大學教學拙劣化」一文時,指出親見親聞的亂象。教卓讓大學教學失去信任與關懷、組織和人員的不正常增生、為核銷而巧立名目移花接木、為執行KPI而過度動員師生導致教學拙劣化、教育手段與目的錯置、衍生盤根錯節的裙帶關係(包括學官兩棲和雙薪門神)、剝削基層工作人員的剩餘價值,終至成為沒有煞車系統的失速列車。多年的教卓除了產生上述非預期的惡果之外,對台灣高等教育分配不正義和階級兩極化的傷害是至深且鉅的。反諷的是,對教育部官員而言,這十多年來的高教計畫所產生的最大(心照不宣的)效益,就是,二十多位部長、次長、主秘、司長,退休後透過旋轉門,成功地轉戰私校擔任門神,強化權力與利益加權的超穩定結構。

新政府的教育部主管(雖然司長和專員仍是同一批人)似乎也承認上述計畫確實存有不少頗為浮誇的扭曲和缺陷。也似乎有誠意在痛改前非、部重蹈覆轍的原則下,謹慎地提出新的「高教深耕計畫」。藉此擺脫過去造假充業績的惡習,重新培植大學教育的根本-教學。

此一以五年為一期總額超過850億的「高教深耕計畫」,經費配置分全面提升大學品質及多元發展和追求國際一流、強化研究能量兩部分。會有二成經費依各校規模提供基本需求,八成發展大學特色且是競爭型獎補助。後者將構成各大學爭搶有限資源時的結構性條件,各種「發明特色」的串串美麗謊言和修辭將循著「高教深耕計畫」的所列舉的項目和達成率開枝散葉地進行語言學和文學層次上的集體文藝創作、轉譯、抄襲和戲仿。殊不知,以名言知識(explicit knowledge)精雕細琢的構想書,跟教育真實實踐中的默會知識(tacit knowledge)有著知識論和本體論上的根本差異。

儘管高教司長李彥儀說得漂亮: 「高教深耕計畫是要讓學習主體回歸學生,鼓勵老師改變教學方式,重新點燃學生學習熱誠。」但單就這說詞就足以讓許多計畫寫手繁衍出以「創意」、「創新」、「創客」、「創生」和「創業」為句首的深耕策略和相應而生的KPI。「高教深耕計畫」的四大目標是:「落實教學創新」、「發展學校特色」、「提升高教公共性」和「善盡社會責任」。我很好奇,至少根據筆者在校服務的觀察,一群教育哲學素養極度匱乏的大學主管(當然也包括教育部官員),如何從教育的背景和基本預設來理解以上四個目標呢?基於以上的理解,我們可以預測,「高教深耕計畫」構想書,將會是一本本冠冕堂皇的文字堆砌和目標執行和達成上的套套邏輯,它將獨立於教育現實而存在。換言之,它與大學的教學與研究本務不會產生深度的連結。

對於教育現場中默默耕耘不問收穫的許多教師和學生們,計畫通過之後的執行、經費核銷和結案報告,將會是教育本來面目的遮掩和不務正業的增加。對大學中真正的主體—教師和學生而言,「高教深耕計畫」的通過將代表一場耗盡精力與青春的夢幻泡影。反之,對那些寄生在「高教深耕計畫」以吸食養分的機會主義者們,構想書的聲聲呼喚,喚出的不是真理的探求和 智慧的啟蒙,而是那潛藏在內心深處的貪、嗔、癡。

本文同時刊於《通識在線》第七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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