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外的公民課

一場關於語言和文學的對話

照片/張心華

文/周威同(國立台東女中,公民與社會科教師)

「吼,能不能饒過我們高中生啊!唸那麼多文言文到底有什麼意義?還不是為了應付考試,我最痛恨考默寫和注釋的啦,非得一字不漏不可,比英文還難搞耶!」

「對啊,而且每個老師給分的標準都不一樣,隔壁班的國文老師,在改注釋就不會抓那麼緊,只要意思到位就給分,哪像我們班的國文樹妖那麼嚴格。」

同學一邊滑著手機,看著教育部課審會終於拍版定案的新聞:高中國文文言文比例維持原案,訂為45%至55%。紛紛碎念起來。

「矮油,多唸一點文言文,可以提高文學素養,拯救年輕人語文能力變差的現象;講話文雅一點,偶爾掉個書袋、展現文青的優雅,順便改變我們女生的氣質啊,有什麼不好?」

「拜託你好不好,什麼叫做『女生的氣質』啦,難道你完全沒有察覺到這句話本身就帶有性別刻板印象嗎?」恭旻總是維持他一貫直率地作風,立刻反問。

「更何況,有任何證據顯示:多讀文言文就能夠提高文學素養、或者提升語文能力嗎?」

我走進「閱讀策略與寫作實務」選修課的教室,就聽到同學們一來一往的唇槍舌戰。

「老師,你不是還在唸『兒童文學研究所』嗎?你能不能夠從兒童文學的角度,我們來討論有關高中國文『文言文』比例的問題啊?」

「嗯,大家都是對寫作有興趣,才會選修這門課的吧?寫作,是一種思想的自我表述,你有話想說、有故事想講,語言和文字就是我們表達的工具。而文學其實距離我們很近,文學是人類生活經驗的累積與淬鍊;當你讀到一篇文章而深受感動,一定是作者所描述某些情境喚起你曾經有過的生命經驗,你就會覺得『對啦,就像他講的這樣!』作者的文字因此牽動著你的情緒。你們同意這樣的觀點嗎?」

「老師,可是我們在讀『中華文化基本教材』、或是文天祥的『正氣歌』、李密的『陳情表』、諸葛亮的『出師表』,很難有你說的那種感動?完全是痛恨的fu耶!」有不少同學點頭,表示同意恭旻的說法。

「你看,你寫文章如果使用『痛恨的fu』這句話,國文老師是否能夠接受?他們會不會覺得這就是網路火星文的後遺症?因此,更強烈主張一定要『hold住』文言文的比例。」

「喔……老師你自己不是也用『hold住』這句話?」

「因為我要使用你們慣用的語言和你們溝通啊!顆顆。」

「既然你們希望我從『兒童文學』的角度出發,那就先談談『讀者反應』(reader response)理論。早期的文學研究是以作者或作品本身為中心,也就是著重在分析作者寫作的意圖,他到底想要表達什麼?作者的寫作風格如何?作品的結構,包括情節的安排、角色的塑造、以及文字的優美或流暢性等等的問題。換言之,作者是具有一定的權威性。但是,近代的文學研究則轉向以讀者為中心,有沒有人知道原因?」

「這是一種『翻轉教育』的概念嗎?」有人半開玩笑地回答

「會不會跟出版業越來越商業化、資本主義化有關啊?」

「這位同學倒是提出一個好問題:出版業的商業化,有可能導致作者必須去思考他的作品出版之後,讀者會如何理解其作品?作者甚至會刻意留下一些空白、線索或是不確定性;而閱讀的歷程有如探險或尋寶,讀者的生活背景或文化脈絡,都會影響他對作品的解讀能力。換句話說,『讀者反應理論』就是翻轉,把整個詮釋作品的重心轉移到讀者身上。」

「老師,我記得以前在寫小論文時,有查到一個法國作家羅蘭巴特,他是不是提出『作者已死』的說法?這也算是『讀者反應理論』的一種類型嗎?」

「沒錯,羅蘭巴特完全顛覆整個文學理論,他提出『作者已死』就是強調:讀者可以任意解讀、拆解文本,這是整個閱讀史的徹底翻轉。當作品完成、印成書籍出版之後,作者再也無法發聲;接著就是讀者上場,讀者被提升到一個前所未有的地位。讀者只有透過反覆地精讀作品才能夠找到線索、並理解作者想表達的意圖。換句話說,讀者不再是被動地回應作品,而要去主動創造與活化閱讀經驗。」

「所以,多閱讀文學作品,可以讓我們成長囉?」舜敏問

「老師,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我們要以『讀者反應理論』去思考文學的意義,那麼國文的教材應該要以青少年的生活經驗為主,而不是去選那些古人的文章囉?」

「話也不是這麼說啦!文言文的確有其優美簡練的優點,問題應該出在考試制度、文章(教材)的選擇、與教學方法。這些問題牽扯太廣,光是選文就是一個知識權力結構的問題。到底是哪些『專家』選擇某些文章?為什麼高中國文課本幾乎以儒家為主,儒家十分強調倫理位階與忠君思想,文天祥、史可法的事蹟被反覆地歌頌,他們寧死也不願投降異族的氣節,難道不是基於『漢族中心主義』的觀點。孔子也說:『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所謂『被髮左衽』不就是貶抑夷狄等那些沒有文化的蠻族嗎?只是因為他們的衣著打扮與漢人不一樣,就讚美管仲的偉大,這是不是和『公民與社會』所討論的『多元文化』、尊重少數族群的『文化權』等概念互相衝突嗎?因為進度的壓力,上國文課時,老師大概把這些文言文的結構、修辭、語譯解釋完畢,就已萬幸,哪有多餘的時間去拆解文章背後的『價值判斷』。」

「老師,你想太多了啦!我們考完試就全部忘光光,不會受到影響的啦!」

「老師,我的感覺是,社會各界對文言文比例是否該調降?贊成與反對陣營各自展開連署,難道哪一邊連署的人數比較多,就具備正當性嗎?輿論也隨之起舞,雙方形成一種對決的態勢,我們完全看不到理性的對話。大家都說要回歸專業的思考、要擺脫意識型態的束縛。問題是,所謂的『專業』還是以專家學者為中心的思考啊!他們有考慮到『以學生作為學習主體』的面向嗎?」恭旻又問。

「認為知識必須中立,不能夠涉及意識形態或者價值判斷,這種『主張』的本身就是一種價值判斷。」我回答。

「是不是可以這麼說,我們都是站在某個基準點在判斷對方的論述,這是一個相對的概念。有如數學的直角座標系統,當我們使用(2,-3)來描述位於第二象限的某一點,其參考的位置是相對於原點(0,0)才有意義。」

「恭旻這個比喻很好!就像左派是相對於右派,就經濟事務而言,左派會認為『平等分配』是社會正義的基礎,政府應該積極地介入以保障弱勢;而右派會認為『自由選擇』才能讓資源極大化,政府應該尊重市場機制。因此,當一個經濟學家在批評政府的社會福利政策造成資源被濫用時,我們就可以清楚地知道,這位經濟學家是基於『右派』的立場,難道他能夠主張自己是『價值中立』的嗎?」

「有一本書就直接以『凡事都脫離不了政治』[1]做為章節的標題,其中引用狄更斯的《小氣財神》來批評當時英國主流的政治信念,認為政府不應該對幫助窮人,這樣只會讓窮人生更多小孩,社會就增加更多窮人。有些作家會特別關注政治與社會議題,尤其是透過作品去探討社會正義、性別議題、種族或言論自由等等。有些作者甚至會巧妙地隱藏自己的政治意圖,為的就是不讓讀者產生太多的政治聯想;但是,讀者可能在無形當中就接受作者的某些政治立場或意識形態。」

「老師老師,大人們都在批評我們這一代年輕人就是因為不看書、每天上網玩臉書、賴來賴去、只看動漫、著迷線上遊戲,因此要『多讀』文言文才能拯救我們的語文能力嗎?你認為這種說法有道理嗎?」

「有沒有道理這件事,我不予置評,因為我不是國文老師,到時候你們轉述我的評論,我就變成箭靶,公民老師在學校的比例這麼少,是弱勢族群耶。但是,你們有空可以去比較95、99、以至101的國文課綱,其中高中國文文言文所佔課文的比率,分別是以45%、55%、65%逐年遞增。如果你們都已經讀了那麼多文言文,結果語文能力不增反減,請問:這樣合乎邏輯嗎?」

「還有啊,12年國教課綱是把高中教育納入國民基本素養,換句話說,語文能力的培養是以基礎溝通與表達能力為主。過去的文言文,原本屬於菁英教育,如果要加強文學品味與素養,那應該為是大學教育的目標吧?民國初年推動白話文運動的胡適如果還活著,你們認為他會怎麼想?」


湯瑪斯.佛斯特,廖綉玉譯,《教孩子讀懂文學的19堂課》,台北:木馬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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