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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書】超新星若隱若現:世界債務達到臨界質

照片來源/ Jason Leung on Unsplash

文/John Smith(作者);周世瑀(譯者)

譯按:
〈超新星若隱若現:世界債務達到臨界質〉(A supernova looms:world debt reaches critical mass)一文於2022年7月5日刊載在英國媒體《開放民主》(openDemocracy);該網站與作者John Smith已授權中譯,供非商業及教育使用。

譯者特別感謝江櫻梅、陳震遠提出譯文修改建議。譯文如有疏漏,責任應歸於譯者。

因《開放民主》邀稿篇幅所限,再加上英語世界讀者較為熟知外包生產以及美國、英國、歐洲央行大幅擴張虛擬資本的作為,所以Smith 並未於文中處理通貨膨脹、通貨緊縮與生產轉移至低工資國家等議題的相互關係。為幫助華文世界讀者理解此事, Smith 特意為華語讀者撰寫短文〈通貨膨脹重現〉以導讀〈超新星若隱若現〉。

〈超新星若隱若現〉一文認為「 恆星為一種生產過程」, Smith是指核融合產生較重元素的過程,此一過程轉化質量為能量。相較於他的說法,中文世界常以「動態平衡」說明重力使恆星收縮,溫度上升進而誘發核融合反應。木星為行星,而非恆星的例子或許有助於理解作者所說的「 恆星為生產過程」觀點。木星的中心比太陽表面更熱,但仍不夠熱,無法誘發核融合反應 ,所以木星又稱為「失敗的恆星」(failed star)。

至於Smith以「恆星的生產過程」來類比 「資本主義的生產過程」,讀者則可想像核融合反應釋放更多能量使恆星外圍膨脹對抗收縮的動態過程。這與作者在〈通貨膨脹重現〉一文所說的通貨緊縮與通膨兩種力道共存,並在某種程度上相互平衡,有些許類似。

導讀:〈通貨膨脹重現〉

〈超新星若隱若現〉一文探討為何結束40年來的低利率可能開啟一個前所未有的危機和時代。然而,這裡必須說明我在文中並未討論的議題。首先,這篇文章並未反駁一般人常有的誤解,也就是央行擁有猶如上帝的權力,可以自行決定利率。事實上,央銀常是被迫回應「 市場」所做的決定,而非獨斷獨行。

另一個問題則是〈通貨膨脹重現〉的主題,雖然〈超新星若隱若現〉一文提到為何消滅通膨和通膨重現至關重要,但文章並未解釋通膨是如何遭到消滅與通膨為何重現。

約莫不到一年前,主要顧慮並非通貨膨脹,而是通貨緊縮。各國央行還想方設法推高通膨率到2%的目標,並且擔心所謂的日本化,就是歐洲和北美會如同1990年的日本一樣陷入通貨緊縮的陷阱,但是後果可能更為嚴重,因為日本在當時並未落入嚴重蕭條的關鍵在於全球經濟趨勢看好。不料,之後通膨的九頭蛇突然抬起幾個頭,嚇得他們屁滾尿流(scaring the shit out of them)。

多數資產階級評論者所提出的解釋/指控常一口咬定新冠疫情和普丁是根源。但這些都是偶然、加劇和觸發因素。在資產階級看來,通膨就是物價上漲,通貨緊縮則是物價下跌,如同民主和獨裁,體制只會是其中一種,或者兩者皆非,並且可以根據現實政治(realpolitik) 呈現出一者或另一者。

實際上極為巨大的通貨緊縮力道已由極其強大的通貨膨脹所抵消。

其中一股至關重要的通貨緊縮力量是外包生產至低工資國家,因而大幅降低生產成本,進而減輕通膨壓力。更重要的是,它大幅增加了從這些低工資國家遭到超級剝削的工人那裡所榨取而得的剩餘價值總量。這種通貨緊縮力道所造成的影響之一就是生產價格下跌。這消減其它截然不同的通貨緊縮力道,尤為重要的是生產過剩的趨勢本身所導致的系統性危機。另一股通貨緊縮力量則是資本主義的投資罷工(investment strike),這類罷工在過去幾十年變本加厲,並且還會繼續。這與外包生產至低工資國家息息相關,外包為投入資本於新生產材料,提供更為有利可圖、風險卻更小的替代方案。

這類因素皆遏制因債務劇增而日益壯大的通膨力道,這類力道是由私人銀行經部分準備金銀行業務(fractional reserve banking)所產生,而且越發由政府的赤字支出和近年的量化寬鬆政策所造成。在此之前,這種大規模的政府干預人為地刺激需求,才防止陷入通貨緊縮。政府/ 央行更大張旗鼓執行,因為到去年為止,關於這類政策通膨效應的許多警告似乎只是多慮。

令人玩味的是,通貨緊縮的力道源於資本主義的生產範疇,而通貨膨脹的力道則為貨幣現象,至少就前文所述之事而言。換言之,它們不僅直接對立,並且截然不同。

因此,實情並非昨天我們仍經歷通貨緊縮,今日我們就遭遇通膨,事實上,兩者同時存在,或多或少相互平衡,直到包括普丁和新冠疫情的觸發因素介入時,才擾亂這種暴力平衡。

正文:
超新星若隱若現:世界債務達到臨界質
積極升息預告全球經濟衰退。問題是它會有多嚴重?

文/John Smith(2016年獲獎著作《二十一世紀的帝國主義:全球化、超級剝削和資本主義的最後危機》(Imperialism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Globalization, Super-Exploitation, and Capitalism’s Final Crisis)的作者)

譯者/周世瑀(工人、英國雪菲爾大學政治學博士)

Bill Gross 於2016年推文指出,「全球殖利率達到500年以來最低,10兆美元負利率債券,這個超新星總有一天會爆炸。」

家戶、私人企業與政府所構成的全球債務從2000年的83兆美元,達到2021年驚人的305兆美元(254兆英鎊)。

此外,在1980年,全球債務相當於全球GDP 的120%,2000年升到230%,如今則高達355%!

各類型的債務人於2021年向債權人支付10.2兆美元的利息,佔全球GDP的12%。 相較之下 ,最貧窮的50%人口的年收入僅佔全球GDP的8.5%。自1980年以來,全球債務以兩倍於全球GDP的速度成長,並且處於加速中,而全球GDP成長則正在趨緩,甚至可能逆轉。

雖然全球債務持續飆升,但自1980年以來全球利率幾乎一直持續下降。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以來利率走低,以至於到2021年在不考量通貨膨脹前,已有17兆美元債券是以負殖利率交易。這比本文開頭所提及的在2016年令Bill Gross 大吃一驚的數字還多出7兆美元。

因此,利息債務佔GDP的比重,遠低於新自由主義時代初期的高峰。例如,《經濟學人》估算,1989年時27%的美國GDP遭支付利息所吞噬,儘管美國債務大幅成長,但到2021年「 僅」 佔其中的12%。

但永遠低利率的世界目前已走到末路。美國聯準會於6月15日決定一次升息3碼,此舉震驚世界,並造成數兆美元的股票和債券市值蒸發,這是近30年來最劇烈的增幅,並且預計還會再攀升。

任何升息都意味著購買力從負債家戶、企業和政府大幅移轉至債權人。《經濟學人》估計,美國利率每增加2%,到2026年時支付利息在全球GDP所佔的比例就會加倍。

幾十年來不斷降低的利率,使得Nouriel Roubini所憂心的情勢更加嚴峻。他廣為人知地直指:「 那是一切資產泡沫之母,最終只會落得泡沫破裂 ,導致另一次大規模金融危機,並隨即陷入衰退 。」而他正是預測出2007年至2008年金融危機的少數經濟學家之一。

然而,泡沫既虛浮又幽微,破裂時更無聲無息 。更貼切而有力的比喻是恆星,它很龎大,並在一次巨大的爆炸中死亡。正如「債券之王」Bill Gross於2016年推文所說,「全球殖利率達到500年以來最低,10兆美元負利率債券,這個超新星總有一天會爆炸。」

死亡之舞:通貨膨脹、利率和債務

通膨驟現,這個令人感到恐怖的怪獸,促使美國聯準會積極升息。然而,當下我們所目睹的事件,反映出資本主義的現今模樣,其實早就現於初始的動態中。

1979年10月美國大肆升息,以遏制既難解又泛濫的通貨膨脹,新自由主義時代自此展開。記者Naomi Klein曾以「一把由華盛頓所射出的巨型電擊槍」,來比喻眾所周知的 「沃克衝擊」(The Volcker Shock)(以時任美國聯準會主席Paul Volcker而命名),「這造成發展中國家痙攣……支付外債的利息增加……只得再次貸款應急。於是,開始債臺高築了。 」

這類巨幅升息雖然成功撲殺通膨怪獸,但代價卻是帝國主義國家的急劇衰退,以及整個非洲、亞洲和拉丁美洲的毀滅性債務危機。數百萬人因此落入貧困 ,還迫使那些名義上獨立的國家屈從於「華盛頓共識」的號令:如大規模私有化、撙節,以及撤除資本和商品跨境流動的障礙,但卻不適用於底層人民的跨境流動。

如今,通膨怪獸死而復生了,再它乘機坐大前,美國聯準會和其它央行打算先殺死它。因此,為世界各國央行提供銀行服務的國際清算銀行呼籲各個央行「為防止進入高通膨世界造成長痛,應不惜製造短痛甚至經濟衰退。」。

因此,爭論已經從全球經濟是否衰退,轉變成衰退究竟會有多嚴重,乃至於各國央行是否膽敢雷厲風行,並冒著全球經濟崩潰的風險。在接下來的18個月,我們會有答案。

我們是否正在走向資本主義超新星?

為何Bill Gross 以即將爆炸的恆星類比全球債券市場?他預測成真的可能性有多大?這種災難事件的實際意義為何?

恆星是個生產過程,較輕的元素經由核融合反應產生較重的元素,並釋放巨大能量。當融合停止無法再與重力達成平衡,恆星生命則因此終結。

它若不是以焚毀的餘燼結束生命,如果夠大的話,則會變成超新星,在極劇烈的內爆中,焚毀附近的一切,碎片就散佈在整個太空中。

資本主義也是個生產過程,由工人和農民所付出的活勞動來激發能量,他們所產出的財富多於所消費的財富。剩餘經轉化為資本,也就是自我擴張的財富,這些財富若非用於獲利,就會枯槁而亡。資本,不論為股份、股票、債券,還是房地產或美酒等形式,用馬克思的話來說,都是「死勞動藉由吸吮活勞動來維生,就像吸血鬼一樣,而且活得越久,就吸得越多。」

就像恆星一般,當資本積累的總量超過活勞動所注入的生命力時,危機時刻將屆,大量資本會毀於金融危機。

隨著利率驟升,我們眼下正遭遇危機。即將到來的崩潰究竟是短期衰退,還是如1930年代長期蕭條,或是更加不可收拾,有如資本主義超新星?

為了理解為何這是個大哉問,我們必須說明資本主義那種既重要又無法以太陽類比的特徵:資本主義財富大量積累的沉枷,壓垮了活勞動,他的生命力都被吸吮殆盡了。

因為債務指數增長,也就是寅吃卯糧,今天才讓資本主義免於崩潰;或說得更精確些,藉由未來供應剩餘價值的承諾,轉化今日的死勞動成為資本。相比之下,我們的傻太陽完全活在當下。

在新自由主義時代利率持續走低是資本主義財富,那些債券等金融資產得以成長到令人暈頭轉向的主因。Thomas Piketty廣為人知地直指:自1987年至2013年間,億萬富豪的財富成長了1,800%,2014年2022年間又翻倍了。而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間,一如《金融時報》所言,隨著數兆美元由債務融資所浥注的振興資金(debt-financed stimulus) 流入「金融市場,再從那裡流向超級富豪的資產淨值」,他們財富成長的速度更勝以往。

各國央行一再降息,製造越來越多的債務,正是因為擔心經濟衰退,以及隨之而來的破產與債務違約浪潮,會造成全球經濟崩潰。不過,每次降息,債務的螺旋上升看似峰迴路轉,但這僅能拖延不可避免的審判日,一旦那天來臨,事態將會更加嚴峻。

全球經濟積債如山,所以我們無法假定,由升息所致並近在眼前的全球蕭條,僅僅只是1930年代大蕭條的重現。

科學家說,我們的太陽質量並不足以產生超新星。然而,我們卻無法說,資本主義的死星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