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稿, 性別

解放乳頭:從平等到差異政治

文/楊潔

近期掀起的「解放乳頭」(#FreeTheNipple)運動,源自冰島一位17歲女孩Adda Smaradottir爲了對抗臉書的審查機制,上傳一張上空照,卻被强迫撤下,不少人隨即上傳本身的上空照聲援,衝撞臉書這項只針對生理女性的禁令(因爲男性赤膊露點不會被對付),包括冰島女議員、知名女藝人都公開支持,引起世界關注。

四月上旬,五位臺灣女生爲響應此運動,相約拍攝了一系列自在舒適的上空照,在臉書公開同樣面對檢舉、撤出與封鎖,其帳號更被迫進入「唯讀模式」。當事人接受媒體采訪後,報導內容更是荒腔走板,不僅出現了扼殺支持運動初衷的馬賽克,字裡行間把積極主動的行爲與作品刻畫爲怯生生與羞耻的意象。另外,「性解放の學姊」粉絲頁因發起「解放乳頭」活動後,也被臉書審查機制强制撤下並關站。

較早前,泰國政府在今年三月以危及「國家安全或恐慌」爲由,禁止公衆散播「淫褻」照(包括不露點的半裸照),最高可處五年以上徒刑。2014年馬來西亞檳城天體營事件,當事人最後被判監禁和罰款,另外一件在怡保街頭拍攝半裸婚紗的男女模特兒也被迅速判决公共場合滋擾罪。關於國家機關如何透過公共衛生、法律等治理權術達到身體文明的規訓與權力運作,可參見傅向紅的文章〈權力凝視的身體〉

在此,我想進一步討論的是,從解放乳房看平等與差異政治。

從臉書審查機制到媒體的馬賽克與報導,不僅是把「乳房裸露」性別化的差異對待,還進一步將「裸露」與羞耻、危險、淫穢等意象挂鈎起來。而「解放乳頭」正正是挑戰這兩者的箝制。

可露與不可露的性別差異

首先,乳房的裸露,本身存有性別差異。乳房,無論從文學、藝術、宗教、醫療與媒體,總是經過男性之眼而折射出的形象與意義:哺乳的母性光輝、性感的情欲象徵、疾病的醫療對象、滿足窺淫的露點。

2014 年,Scout Willis 在 Instagram 貼了一張照片,上面有兩位女性朋友的裸胸。Instagram 關了她的帳號。她因此錄了一段她在紐約裸上身逛街購物的影片放在 twitter 上:在大街上都不犯法的事情,Instagram 卻要管。

2014 年,Scout Willis 在 Instagram 貼了一張照片,上面有兩位女性朋友的裸胸。Instagram 關了她的帳號。她因此錄了一段她在紐約裸上身逛街購物的影片放在 twitter 上:在大街上都不犯法的事情,Instagram 卻要管。

男生可以露點,女生不可露點,其實與男女的性別氣質養成或社會化過程有關。如何被教導成爲正常與優秀的女人與男人,身體就是一個戰場。身體規訓的治理權術更經常透過直接或隱性地「二分對立法」內化爲自身的價值觀與看待身體的方式。好/完美女孩總是與「好的性」(一對一異性戀婚姻)、「好的乳房」(哺乳功能但避免下垂)、「正常的子宮」(生育功能)、「完美的身材」、被動、取悅他人、母性、貞潔等身體意象與觀念捆綁在一起,更直接地說,這些規訓的結果是讓女孩無法自主地掌握自己的身體,或與身體總是保持一種疏離感,可露不可露,都得符合社會對女性身體的想像與控制,或將男性凝視的觀看視角內化爲身體展示的基礎。

因此,大部份女生響應「解放乳頭」行動旨在反擊社交媒體對身體審查存有性別不平等的差異對待,要奪回與男生一樣的裸露權利。然而,身體的自主權不應只是停留在「平等對待」或「男人可以,女人也可以」的階段。細看「解放乳頭」行動,其實後來演變成的是「身體差異」政治。

乳房解放的經驗差異

美國學者瑪莉蓮•亞隆(Marilyn Yalom,上圖)的《乳房的歷史》(A History of the Breast)提出,乳房史的演進隱藏著一個基本問題:誰擁有乳房?它在嬰兒眼中代表食物,在男人眼中代表性,醫師眼中只看到疾病,商人卻看到鈔票,宗教領袖將它轉化爲性靈象徵,政客要求它爲國家主義服務,心理分析學者則認爲它是潜意識的中心。而身爲女人身體的一部份,它屬於女人嗎?

身邊的女孩與女人們,不少爲乳房的「解放」努力。剛爲人母的她,「學習」坦然在公共場合公開哺乳,正視那些投來不悅、不自在的眼光。喜歡乳房自然垂下不受束縛的她,在每一次不穿胸衣就走上街而不被人發現時,感到竊喜,雖然間中還是偶爾會被凸點的問題困擾。不喜歡胸罩的鋼圈、墊「厚水餃」設計帶來的堅挺窒息感,她努力尋找市面上那些講求「集中、托高、防贅肉」系列胸罩以外的舒適胸衣。切除乳房纖維綫瘤的她,雖然不是大手術,但仍要面對乳房在醫療過程中被當作「客體」般對待的不適,爲了摒棄粗暴的醫療對待,輾轉尋找一位能友善將乳房與她視爲一體的醫師。

乳房「解放」對不同女人而言,有不同的意義,但關鍵是自身重拾或掌握身體與乳房的詮釋權與自主權,尤其是身爲女性獨特的身體經驗,如何在日常生活政治中的顛覆實踐。同樣地,在「解放乳頭」行動中,看見的乳房顔色可以是淡茶色、粉紅色、棕色、黃色、黝黑色,形狀可以像水滴狀、蘋果、檸檬、大小不一,也有不喜歡胸罩的乳房、也有被鋼圈勒出勒痕的乳房、也有經過切除手術的一邊乳房,不再只是堅挺、渾圓、乳白的「完美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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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物》為英國攝影師的Jo Spence與Terry Dennett作品,批判女人的乳房類似擺放在一起的雞肉、水果與蔬菜般當作消費的商品。

 

不再只是完美身體的裸露

在「解放乳頭」的行動,不再只是「好身材」才可以裸露。當男生不符合主流男性氣概的身體時,裸露對他而言其實也倍感壓力,例如:被嘲笑患有巨乳症的男生、長得過於矮小的男生、沒有肌肉的瘦弱男生等。而女生的展現,也往往必須符合前凸後翹的比例方能展現。但是,當男生與女生在「解放乳頭」裡要展現的是「自己不同的身體」時,「完美身體」的假像就被戳破。「我愛乳房底下的五花肉」、「我的胸部與腹部一樣大」、「我是個有胸部的男生」……無論是胖的、瘦的、矮的、高的、有毛無毛的、有肉的、幹扁的,都是自己的身體、不一樣的身體。

爲了挑戰將女人身體/露點=色情、不雅、猥褻、妨害風化的觀點,有的主張應以健康眼光看待身體,有的申明自己的乳房自己定義,有的提出不應戴有色眼光看待身體;然而,也有人直接表達要正視身體本來就是有慾望的、有性的,而不是用污名的方式去壓抑它等等。身體的意象,在這樣的脉絡下變得多元、多變、多語。在反省以獵奇式或窺淫方式觀看身體的同時,也不與慾望保持距離,其實是讓我們更直接面向自己對身體的感官與觀感,意識到社會加諸在自身的意識形態與價值。

解放乳頭,不僅面向自己的身體自主權,進一步打破社會二分對立的身體規訓,也打破單一化的身體圖像,不再受特定的凝視,並以「不一樣的身體」自居而愉悅。

***本文原出處:《燧火評論》http://www.pfirereview.com/

首圖圖說:Cindy Sherman,美國女攝影師與藝術家。雪曼模仿嘲弄文藝復興時期的聖母乳子像,在身上裝上假乳,旨在摧毀觀者認為身體是“自然的”誤謬想法。對她而言,身體的歷史就是一則社會建構與操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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