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外的公民課

教室外的公民課|追問「如何」與「為何」?

圖 / 小練(依CC授權方式使用)

文/莊珮柔(建國高中歷史科教師)

如何思考眼前之所見?

比如說,我的興趣是研究古美術品,就是古董。研究古物需要涉及作品鑑定。看到一件古董,對作品做圖像比對年代考證是鑑定的基本功夫。藝術史研究者通常必須找出幾個古老、時間與作者比較可信的作品作為基準,比對手中的物件找出相似之處。接著追問,這作品「如何」是這個模樣?又「為何」作者是如此安排?

史家認為人們的圖像製作具有某種內在邏輯,人們製作圖樣造型具有某種慣習與理性。藝術家在創作的時候有自己動作的習慣、有喜歡的構局與安排、有自己的生理特徵。例如王羲之喜歡撫媚妍麗的風格,字喜翻轉、結構布局有左右傾倒的慣習;達文西是左撇子,畫筆筆觸方向多由右到左。

藝術家創作還會受到外在時代和客觀環境的影響。研究作品的年代需要藝術家創作的時代背景、對照藝術家的生平事蹟,還必須思考作品收藏和流傳的過程。鑑定者會持續的追問作品「如何」與「為何」出現。一件古董之所以有趣,在於人們不停地追問,藉由觀看、分析、尋找資料比對,思考討論的各種提問過程。不僅是古董,還可以觀看新的當代藝術品,不做年代鑑定,欣賞作者的創作邏輯與安排,欣賞藝術家對時代或意象的詮釋、觀看他觀看世界的方式。跟不同藝術家的作品對話,反覆地觀看,去追問「如何」與「為何」。

求真,根據理性的規則、細膩的觀察物質世界,然後找出合於邏輯的答案。不停地觀看、去「玩物」,世界琳瑯滿目。我顯然是把這個過程當作是樂趣。欣賞眼前的所見,愛不釋手。

人類也有另外一種思考方式。就是不追問「如何」與「為何」。認為人應該完全放下理性的思考,遵守經典或威權的解釋,服從古老傳統或神秘主義的答案。人們該全然放下自己的觀點與思考習慣—去學會「順服」。如伊斯蘭「順服」阿拉,學會讓服從成為生活重心,全然放下自己的想法。人們應該努力隔絕外在所見的物質世界,甚至不要去改變生活方式過著傳統的生活。如果出現了新的事物,則把所見交給威權去解釋,甚至不要去看去想它。

瓦哈比派(Wahhabi) 起源自18世紀伊斯蘭在阿拉伯半島上的神學家–穆罕默德·伊本·阿布多·瓦哈比(محمد بن عبد الوهاب‎, Muhammad ibn Abd al-Wahhab,1703-1792)的思想。瓦哈比派是伊斯蘭遜尼派的一支,起源於半島上的「內志」地區。創始人瓦哈比生長過程遠離富裕的大馬士革、開羅與巴格達,接近伊斯蘭古老的聖地麥加,處於孤立和隔絕落後、貧困的地理位置,給了他和他的信徒們生長的養分,他們生活單純比較晚受到西方進步的影響,傳統的部落社會與族內通婚讓他們很少與外界往來。

18世紀瓦哈比以宗教改革做為號召,號召人們回到穆罕默德時代,他要信徒們完全以《可蘭經》為依歸,去除掉所有民間信仰的儀式痕跡,虔信自己應該要回到早期伊斯蘭教的生活。不過,當代研究伊斯蘭的學者,認為瓦哈比還是有創新,瓦哈比採取與世俗王室通婚以及思想合作的模式,用信仰作為道德與心理規訓人們的工具,讓宗教為政治服務,宗教領袖幫助王室統治者建立政教合一的強大政權。

今日信徒的大本營依舊在沙烏地阿拉伯與卡達,瓦哈比派是今日沙烏地阿拉伯王室基石。統治沙烏地阿拉伯的紹德家族王室,國家的成立到今日的統治,都極端仰賴瓦哈比派伊瑪目在政治與宗教的支持。伊瑪目是傳統伊斯蘭的領袖、表率,在沙國,一群伊瑪目組成烏理瑪(學者會議),給予教徒各種現代思想與生活的指南威權。比如說女人可不可以開車出門。

沙烏地阿拉伯的學校教育都由瓦哈比派伊瑪目控制,全國成年的男子幾乎都得受過瓦哈比派的思想學術訓練,包括蓋達組織的創始人奧薩瑪賓拉登(bin Lādin)。富有的沙國王室每年花鉅金在全世界推廣瓦哈比派的信仰,除了國內的伊瑪目大學,他們也派遣講師出國授課,也接受世界各地來的留學生。沙國烏里瑪訓練出來的學者在今日伊斯蘭世界影響深遠,包括亞洲的伊斯蘭大國馬來西亞重要的政治領袖,安華·伊布拉欣(Dato’ Seri Anwar bin Ibrahim 1947-)都深受影響。

瓦哈比派用儀式取代宗教,例如沙國的伊瑪目大學有些科目只教學生死背,不要學生提出問題。這種想法可以追溯到十世紀時的阿拔斯王朝。穆聖死後的兩百年間,伊斯蘭教的學者百花齊放,信徒們積極的追問「如何」與「為何」,促使信徒們辯論出許多宗教思想與問題,到了十世紀這種以理性為基礎的哲學討論,使人們感到恐懼與混淆,人們對宗教產生許多似是而非的理論。

於是,西元十世紀是西亞興起認為認為信仰本身應該是神秘的的思想。伊斯蘭神祕主義運動—著名的蘇菲派就是這樣的想法。今日的埃及和土耳其的蘇菲派教徒使用迴旋舞當作親近阿拉的方式,學者旋轉然後助念,讓人從這過程感覺到阿拉。

瓦哈比派繼續這樣的想法,虔誠的宗教讓人們感覺崇高聖潔,加上瓦哈比派伊瑪目宗教威權參與政治,成為帝王師,他們和現代國家合作派遣宗教警察檢查人民。遵守傳統,不去改變,甚至誓死不去接受新的事物。對虔誠的瓦哈比派信徒來說,他們不要自由與改變,他們欣賞一成不變、虔誠單純的美好,以及簡單生活帶來某種穩定與單純的快樂。

瓦哈比派,甚至是多數的伊斯蘭,都認為最偉大的先知穆罕穆德是一切的楷模。他的生活食衣住行都是楷模,這個人的所有生活都有留下紀載。一個好的穆斯林最好是從日常生活的種種規矩和生活方式都跟他一樣。他們不需要看新的東西。

坦白說,所有宗教的虔信主義者都有這樣想法,你觀察自己身旁不同信仰的教徒,都會模仿領袖的生活方式。這些團體也許不大,但伊斯蘭信徒群體很大,日常生活的共同楷模讓他們團結起來,他們從睜開眼睛吃的喝的都有個楷模只需要遵守就好。耶穌是神,雖然聖經紀載過他的生活,但人們不太會也不需要與神明穿著一樣。但穆斯林不一樣,他們的領袖是個人,是可以學的。

穆斯林的學者說他的飲食沐浴剪指甲都可以學,細節之多佔據你一天的時間。好的穆斯林每天可以學穆聖的生活方式學個不停,外在的事物其實也不需要看了。認真遵守《古蘭經》的思想已經很不容易了,穆斯林男子還得跟穆聖一樣的生活也非常花時間,穆聖自己就有十幾個妻子。很多穆斯林,把跟穆聖一樣生活當作樂趣。不去改變、不去提出疑問顯然也未必生活的無聊。只需要專注於自身。

如果我們採取莊子的說法。這樣的討論似乎陷入人各有志。我想說的是,人們的生活比我們想的複雜多元。很且很不幸的,單純的小美好其實比你想像的沒落的快。外在世界不停地快速交流。我們幾乎無法免於新事物的出現。物質世界的改變不僅是你眼前所見的物質與生活方式,人也是如此。你身旁的人也無法完全與世隔絕。我們自身的存在,很有可能就是文化交流與時代的產物。

台灣1950-1980年間,全台都有中美混血的孩子出生。這些孩子的長相對他們從事演藝事業談戀愛或許有部分幫助。但他們混血的面孔,有的時候,冷戰的時代背景給他們的是各種痛苦,帶來的是被家人或身邊的人排擠、被拋棄。

台灣的「賽珍珠」基金會記錄了各種各樣的混血兒童故事。生下黑白混血兒母親有陪酒被愛人毆打的遭遇,施打藥物維生、最終落入精神病。外國父親為了挽回女兒飛來台灣,女兒卻始終躲著父親,父親只好黯然離台。將近二十多名母親,在情人離去後產生輕微的精神疾病,甚至惡化成為憂鬱症與知覺失調。有很多在懷孕期間大量飲酒與服用鎮定劑,導致出生的小孩重聽或腦神經受損。

不是光鮮亮麗的那一面。人和人之間的交換帶來的是悲傷,深刻、隱而不見。1984年11月15日台中20歲的混血兒林博文,持槍殺死警察,在槍戰中被捕,不到三個月的時間被判處死刑。21歲被槍擊身亡。

他的母親在旅館擔任服務生時被性侵,對孩子的父親一無所知,年邁的外公外婆、阿姨撫養他長大,居住在非常貧困狹小的棚屋裡長大。縱然貧困,基金會的檔案裡,說他小學成績很好、外婆很愛他,長相英俊,友善有禮貌。母親改嫁後慢慢少來看孩子。他十四歲時忽然離家出走。六年後在街頭犯案。生命對於他,沒有甚麼遺失的小美好。

或許。

對於世界,我們教育學生反覆地觀看,去追問「如何」與「為何」,不僅只是關注於自身。關注身邊的一切,看著過去,也看新的事物。

然後我們學會理解不同,世界琳瑯滿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