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

我在台北尋找伊斯蘭

文/張正 (《四方報》創刊總編輯、電視節目「唱四方」製作人、中華外籍配偶暨勞工之聲協會秘書長)

要來寫一篇「與伊斯蘭相關」的文章。不過,我絕對不是伊斯蘭教的專家,也不是信奉伊斯蘭教的穆斯林,充其量,只算是稍有接觸伊斯蘭教的媒體工作者,會幾句打招呼的印尼話,阿拉伯文當然是一句也不會。

1#伊斯蘭在書店缺席

翻出書堆中的《遮蔽的伊斯蘭:西方媒體眼下的穆斯林世界(Covering Islam: How the Media and the Experts Determine How We See the Rest of the World)》,這是薩依德(Edward W. Said)教授的著名大作,英文版1981年問世,中文版2002年出版。

1935年出生的薩依德,身世和他的出生地耶路撒冷(Jerusalem)一樣,一言難盡。伊斯蘭教、猶太教、基督教這三大宗教,都將耶路撒冷視為聖地。埋藏著數千年數不盡風霜血淚,今天的耶路撒冷,一半歸以色列,一半歸巴勒斯坦,猶太教徒、天主教徒、基督教徒、信奉伊斯蘭教的穆斯林,共居一城。

出生於耶路撒冷的薩依德,少年時期在埃及開羅與黎巴嫩成長,後至美國接受教育,並歸化為美國公民。他在《遮蔽的伊斯蘭》這本書中嚴厲控訴西方與美國的媒體與學者,或因不求甚解、或因所謂的「國家利益」,將事實上複雜多元的伊斯蘭世界汙名化、妖魔化、單一化。

書架上還有一本《關於古蘭經的100個故事(100 stories of Koran)》,先前只看了一些。印象中,書中故事和常聽到的基督教故事大同小異,「真主」即為「上帝」,同樣以七天創造了世界,而書中的「阿丹」和「哈娃」,肯定就是較常聽到的「亞當」與「夏娃」,也是因為吃了禁果而被貶謫下凡間。

再上網到處看看各方說法,果然,最早的猶太教,而後分支出來的基督教,以及由穆罕默德在西元六世紀創立的伊斯蘭教,系出同源,多所共通,三教都是被稱為「亞伯拉罕宗教(Abrahamic religions)」的一神教,信奉同一位上帝/真主。

但是就如香港浸信會神學院副教授鄺振華博士所寫:「……共通點並沒有把這三個宗教信仰傳統拉近,反而這個共通的傳統成了一個互相爭奪的擂台。三教都宣稱他們自己的信仰才是純正承繼者,於是三教在誰是正統的問題上,產生嚴重的分歧……」

例如聖經、古蘭經,哪一本才是最可信的經典?耶穌是上帝之子(基督教教義),抑或與穆罕默德一樣,只是先知?各教之間有著絲毫不容妥協的爭議,也就難怪衍生如兄弟鬩牆般歷經千年的攻伐殺戮了。

只看網路資料心裡不踏實,想多找幾本伊斯蘭教的書,去了書店。

面對寬約十公尺的敦南誠品書店宗教類書區,最左邊的角落是宗教總論,然後是好幾櫃頂到天花板的佛教、基督教、生死學。回過身來另一邊的低矮書櫃,則是新時代(New age)。我來回巡了幾遍,沒找到任何一本專門談伊斯蘭教的書。

隔幾天到住家附近的小型金石堂書店。書店裡,文具雜貨佔據的空間越來越大,書籍的領土越來越小,不過值得慶幸的是,仍保留了一櫃宗教類書。佛教、基督教、新時代,還是沒有伊斯蘭教。

尋找伊斯蘭教書籍的念頭盤旋不去,有天經過夜市,在小吃、服飾攤位的中間,竟也發現一間小小舊舊的傳統二手書店。抱著也許會中彩券的希望走進去,有一櫃宗教類書。不過,當然也沒有一本關於伊斯蘭教的。

雖然在網路書店以「伊斯蘭」為關鍵字來搜尋,還是可以找到不少書,但是依據我小規模的田野調查,「伊斯蘭」在實體書店的缺席,還真讓我有點吃驚,同時,也證明了伊斯蘭教在台灣的冷門程度。這也怪不得,當生活在台灣的20萬印尼移工,從各個家庭、工廠湧出慶祝伊斯蘭教開齋節時,即使讀了很多書的檢察官,也會跳出來大驚小怪。

2#台北車站的開齋節

時間回到2013年8月11日星期天,那天,是伊斯蘭教開齋節之後的第一個星期假日,大批信奉伊斯蘭教的印尼移工聚集在台北車站。

一位帶著家人從台南到台北旅遊的檢察官,從地底的高鐵月台到了平面的台鐵大廳,忿忿地將眼前景況形容為「台北車站已被外勞攻陷」。透過媒體的報導,引發了一連串爭論。一方認為移工聚集「有礙觀瞻」、阻擾旅客進出,一方則主張台鐵大廳原本就是公共空間,應該尊重移工與其信仰。而兩邊不討好、兩面不是人的台北車站,認為最大的麻煩是移工席地而坐談笑飲食,飲料食物難免打翻,會造成地面濕滑髒亂。

這的確是左右為難。台北車站有其交通樞紐的任務,但是開齋節是伊斯蘭教最重要的節日,重要性好比華人的農曆新年,基督徒的耶誕節。絕大多數信奉伊斯蘭教的20萬印尼移工,經歷了日間不可進食飲水的30天齋戒月(伊斯蘭曆的九月)之後,在這個星期天放假相聚。

而交通便利的車站,原本就是朋友相約的第一優先場所,台灣本地人亦然。尤其對於薪資偏低的移工來說,渴望的只是暫時脫離工作場域,見到熟悉的面孔,吃熟悉的食物,以熟悉的語言交談,在放假時間有限的狀況下,車站不僅是他/她們相聚的第一站,也可能是唯一的一站。

我對此在天下雜誌的「獨立評論@天下」發表了兩篇文章:《相約台北車站http://ppt.cc/YzYw》、《承認吧!我們總是歧視著什麼http://ppt.cc/J9Bz》),呼籲正視印尼移工眾多的事實,並為隔年的開齋節預做準備,建議2014年開齋節後的星期天,在台北車站裡裡外外加上印尼文的指示標語,歡迎勢必從各地湧來的印尼移工。而且更進一步因勢利導,邀請伊斯蘭教的神職人員(稱為「阿訇」),在台北車站大廳主持敬拜儀式。

伊斯蘭教的敬拜儀式非常莊重,敬拜者必須服裝儀容整齊,尤其要把雙腳清洗乾淨,酒醉不能參與,男女要分區。於是當天的台北車站大廳,將會看到印尼朋友們安靜地走上地毯,排列整齊地朝向伊斯蘭教聖地麥加的方向,在「阿訇」的引領下,反覆立正、鞠躬、跪下、叩首、嘴裡背誦著可蘭經文。

因為要敬拜,所以會鋪地毯,而且,因為地毯是敬拜要用的,所以在非敬拜的時段,理所當然必須圍起來保持清潔,只留下通道供旅客通行。也就是說,這一天的台北車站大廳,就像舉辦活動展覽時一樣,不方便讓大家席地而坐吃東西聊天,這也就解決了讓台北車站頭痛的問題。

當然還需要其他的配套措施。包括在車站周圍的空地邀請相關攤商、社福單位、醫療單位進駐,最好還有表演、伊斯蘭文物的展覽,吸引人潮離開空間有限的大廳。

再遠一點的二二八公園,原本就是移工朋友假日聚會的熱門場所,公園裡的臺灣博物館與二二八紀念館,若能配合伊斯蘭開齋節,準備印尼文的簡介傳單與印尼語導覽,也可順便讓這些遠來的朋友深入地了解台灣。

3#在印尼店敬拜與歌唱

前面說的,只是我的建議,最後還是要看台北車站怎麼決定。而之所以有這樣的建議,源自我製作的東南亞語電視歌唱節目「唱四方」。

「唱四方」是每周播出一次的歌唱節目,但又有點像旅遊行腳節目。我們扛著攝影機,尋訪台灣各地的東南亞族群,請移民移工在鏡頭前以母語唱歌,也順便介紹他們平時的生活,並透過鏡頭和家鄉的親人說說話。

在去年開齋節之前,位在中壢後火車站的「印尼口味」雜貨店老闆娘邀請我們去錄影。小店的一樓店面賣雜貨,兼賣食物餐飲,我們一邊介紹食物,一邊慫恿鼓勵店裡的印尼客人唱歌。

錄影時,不斷有人從一旁的側門進出,原來小店二樓是卡拉OK。不只如此,頂樓還有練團室,擺放了包括一整套爵士鼓的樂器。我們上樓錄了一段印尼移工樂團的演奏,結束之後,他們說「拜拜」的時間到了。

只見移工朋友們整理好服裝儀容,陸續去到三樓的一間祈禱室。祈禱室的牆上掛了一些寫著阿拉伯文的華麗裝飾,地上鋪了毯子,進門要脫鞋。剛才還嘻嘻哈哈在錄影的他們,頓時鴉雀無聲。

在一位年紀較大的印尼移工帶領下,男生在前,女生在後,眾人排成幾列朝向房間的斜角坐下。那是伊斯蘭聖地麥加的方向。帶領者垂首朗誦經文,眾人也閉目垂首跟隨朗誦。帶領者反覆立正、鞠躬、跪下、叩首,眾人也一一跟隨。末了,眾人排成縱隊,一個接著一個在房裡繞圈,亂中有序。

天氣悶熱,大家臉上掛著汗珠,但仍一片虔誠肅穆。我們扛著攝影機在一旁摒住呼吸,聽著移工們專心地念念有詞,不敢造次。

我們有幸參與的,應該是屬於睡前的「宵拜」。依照伊斯蘭教的規定,穆斯林必須在固定的時間進行禱告(拜功),每天五次,分別稱為晨拜、晌拜、晡拜、昏拜和宵拜。與基督教每個星期天到教堂做禮拜不同,伊斯蘭教的大日子是每個星期五,集體到清真寺參加「晌禮」,稱之為「主麻禮拜」或「聚禮」。

4#阿莉不吃豬肉

其實,是我自己怠惰,否則早應該就近了解伊斯蘭教。

在製作「唱四方」這個節目之前,家裡住著一位穆斯林。她是阿莉,照顧我父親的印尼看護工。阿莉來台灣多年,中文聽說流利,電視裡各個我看起來都差不多的韓劇,她都可以將來龍去脈解釋得清清楚楚。

在我們這個無特殊信仰的台灣人家庭裡,阿莉作為一個穆斯林的「特徵」,只剩下「不吃豬肉」。其實伊斯蘭教規範的「清真食物(Halal food)」裡,豬肉只是不能吃的品項之一。其他包括「血、自死的、宰割時不以安拉(真主)之名高呼的」的食物,也在禁止之列。但是,這個規定並非鐵板一塊不能變通。穆斯林若在不得已的情形之下,例如為了維持生命又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吃,所以不得已吃了非清真食物,那麼「其非背叛,也非越範」,真主是不會責怪的。

古蘭經禁止食用「豬肉、血、自死的、宰割時不以安拉之名高呼的」四類食物,各有其道理。根據曾任中國回教救國協會副理事長的時子周先生解釋,禁食「豬肉、血、自死的」這三類食物,是基於衛生的理由,而禁食「宰割時不以安拉之名高呼的」食物,則是為了堅定其信仰,並提醒自己,所有的生命都是真主所賜予,也讓被宰殺的生命回歸真主。

我們家的阿莉已經期滿回去印尼,不過目前在台灣幫忙照顧老人家的看護工,幾乎八成都來自印尼這個全球穆斯林人口最多的國家。全台各地,不分城市或鄉村,哪裡有老人家,哪裡就有她們的身影。只要天氣別太差,你一定可以在空地或者公園裡,看到她們推著坐輪椅的台灣老人家。老人家曬太陽,她們彼此交際,一解鄉愁。

5#穆斯林在台灣

根據2012年的統計,全球以伊斯蘭為主要信仰的國家超過五十個,集中在西亞、中亞、北非,穆斯林人口總數超過十六億。與台灣鄰近的東南亞,印尼、馬來西亞、汶萊、泰國南部、菲律賓南部,當地人也多半信仰伊斯蘭教。

在中國,伊斯蘭教被稱為回教,主要是因為唐代時的回紇民族信仰伊斯蘭教。在中國的西北、西南等地,伊斯蘭教信仰普遍。與台灣接近的福建泉州,也在唐代時便接觸了伊斯蘭教。

台灣目前人數最多的穆斯林,當然是來自印尼的移工。不過若要談起伊斯蘭教在台灣的發展,還是得追溯至白崇禧將軍。

出生廣西的白崇禧信奉伊斯蘭教,回教名烏默爾(Omar),是民國時期一位以智謀著稱的軍事將領,在1949年國民黨政府遷台時擔任國防部長。白崇禧在台灣擔任中國回教協會理事長,捐款興建了多所清真寺、發展伊斯蘭教育,照顧了數萬名在那兵荒馬亂的年代來到台灣的中國穆斯林。

另外還有一批原本在中國西南省分的穆斯林,當年隨著國軍進入滇緬邊區,而後陸續輾轉來台。那天我和妻子前往著名的新北市中和「緬甸街」吃飯,看著牆上貼的菜單、掛的月曆,都寫了以圓圈圈構成的緬甸字,頗有興味。但是除了緬甸字的布置之外,卻也發現幾幅寫了像是阿拉伯字的掛飾。

「這是阿拉伯字嗎?您也看得懂?」我問老闆。

「是呀!我們是穆斯林。」

原來來自雲南的老闆夫妻,都是信奉伊斯蘭教的穆斯林,每個禮拜五都會到位在新生南路的清真寺敬拜。而且,不僅他們本身讀得懂阿拉伯文寫成的古蘭經,他們的孩子也看得懂。老闆說,他考慮將來透過清真寺的系統,把孩子送到阿拉伯念書。

6#認識伊斯蘭的起點

吃過雲南穆斯林老闆的緬甸小吃之後沒兩天,我因為要開會,恰好經過新生南路的清真寺。這座清真寺從我有記憶以來就存在,但是從來沒有進去過。距離開會還有一點時間,我決定一探究竟。

灰色牆面的清真寺,在傍晚的台北街頭有些孤單。我躡手躡腳地步上台階,鋪著華麗地毯的大廳空蕩蕩,牆上安安靜靜地掛了七個鐘。最上方的鐘,標示著當時的時間。下方五個鐘排成一排,分別標示著「晨禮/FAJR」、「晌禮/ZUHR」、「晡禮/ASR」、「昏禮/MAGRIB」和「宵禮/ISHAA」,也就是一日五次敬拜的時間。最左邊還有一個標示著「主麻/JUMAH」的鐘,應該就是每週五信眾來此聚會的時間。

一位貌似中東人的男士經過,我請問他這裡能不能拍照,他客氣地回答沒問題。我追問這裡有沒有一些伊斯蘭教相關書籍,他指了指一間辦公室。

辦公室的門口掛了「中國回教協會」的牌子,我探頭張望,一位小姐正在影印文件,一位先生正坐在桌前辦公。我表明來意,說我要寫一篇關於伊斯蘭教的文章,但是在書店裡找不到相關書籍。這位小姐笑臉盈盈,從櫃子裡拿出幾本書和《中國回教雙月刊》給我。

我拍了幾張照,帶回一疊書。如果真的要搞懂伊斯蘭,這可能是起點,而樓下小公園的印尼移工們,就是最好的老師。

原文刊載於《臺灣博物館季刊1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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