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泡網

自我審查比審查更可怕

圖/Paolo Massa

文/Sylar   本文由「公庫」合作伙伴「泡泡網」提供

紐約時報中文網近日發表的一篇名為《誰是中國真正的審查者》的文章蠻有意思,它說出了內業人士不願承認的事實、對中國特有的文化界圈子現象的披露和對審查次生影響的理解和分析。通過揭示現狀結果,促進對其形成根源的探索。

最終還是要落在自我審查危害的嚴重性這個問題上。自我審查來源於審查的長期威脅,對於多數寫手來說,它最終會形成兩種形式的“接受”:主動的和被動的。它們並不是個體固定的選擇,兩者之間甚至可以互相轉化,當被動的自我審查逐漸成為了習慣,且從中獲得了穩定持續的實質性收益的時候,便有可能變被動為主動。

在大陸的寫手,他們中很多人有接受軟文約稿和“脫敏”話題專欄約請的經歷,所謂“脫敏”是指那些不涉及政治、經濟、歷史,甚至熱點時訊等這些被審查長期緊盯的話題性質,至於“軟文”,是指一些類似於企業的市場策劃人員或廣告公司文案負責撰寫的“文字廣告”,是有目的的宣傳,而非真實獨立的個人觀點展示,且一般開價不菲。雖然他們中有不少人並不甘心於此,更希望能“痛快表達自我認識”。或許可以說,他們最終做如此選擇並非完全不可理喻。

當你只會寫字、以稿酬為生,上有老下有小,生計壓力令你喘不過氣的時候,再強調“理想信念不動搖”似乎已不近人情,“只能說在最小的限度內尋求更多不作惡的可能性 ”,一位標準的“異議寫手”、離職的前陸媒編輯這樣說。他本人曾經因“異議寫作”頻繁遭受地方維穩部門的騷擾,甚至包括其家人,都被牽連。他離職的原因基本上可以算作對文化圈子潛規則的正面抵抗。

“網格化維穩,管控標準是一致的,但不同地區采取的方式不同。我們這裏,寫那些文字轉天就會被‘查水表’,繼續寫就很可能引來破門而入了”,他說,“接受審查是基於維生的無奈選擇,六千多字的文章最終能見報的只有三千多字,最精彩最有分量的部分幾乎無從保留,你能怎麽樣?忍下就有稿酬,交房租,買盒飯,不忍就有可能斷了飯票,還有人身安全問題。得先活下去才有機會反抗”。

這是被動的接受。他表示,在拒絕收編、抵抗統戰的前提下,較小程度上的自我審查應該可以理解,如果能通過打賞的渠道獲得收益,留在墻內平台、接受審查也未嘗不可。“說那些能說的,不能說的兜個圈子說,通過側面透露,或者幹脆繞開”,其實這些都是自我審查,就如上述這位寫手所言的“至少沒有積極地去投當局所好”,自我保護應該也是個理由。

某種情況下可以理解,但並不代表支持。自我審查的長期危害是很嚴重的,它有可能模糊甚或改變一個人原有的立場。

自我審查的尺度有時會比審查的尺度更為苛刻。因為審查標準大多沒有細節上的明確,只是一個籠統的概念,比如經濟不得唱衰等等,除了偶爾透露出來的媒體禁令,只能通過他人的遭遇摸索相關標準。其實施過程中也有伸縮性,與話題出現的時機、作者本人被定位的“敏感級別”,都有一定關系。其中“時機”一般由官媒帶來,基於那些喉舌媒體引出的話題,相關評論在選題方面應該可以通得過審查;另外,很多時候會能見到一種特別的現象:某些人可以談論的話題,另些人就無法談論,會被刪帖或撤稿,這就是“被敏感級別”的問題。然而自我審查的依據只能是上述那些籠統的標準和跡象,寫手們為免於被追查很可能在盡力采取更為嚴格的“自我要求”。

還有更可怕的,自我審查意識很容易逐漸進入習慣,形成特別的思維路徑,令發言者誤認為紅線內思考是正常的。當自我審查幹擾到思維模式,便會脫離發言平台的幹系——在墻內和墻外的表達更多趨於一致,這時候便沒有了審查的原因,只剩下自我審查的習慣性。甚至私下發言也遵循這種思維路徑和表述方式,自然地回避“關鍵字”、對於“被長期敏感”的話題只停留在就事論事的表面評述,不再主動追究其根源。有些長期以墻內平台做發言和瀏覽主體的網友,即便到了墻外也會一時不適應,或對於那些純自由的思維模式感覺理解不能。

做為心理學基礎概念的態度和行為的關系指出:態度有可能不是行為的指導因素,但行為能直接導致一個全新的態度的形成,也就是說,當一個人在某種應激狀態或被迫情勢下所發生的行為如果和其既有的態度相左,那麽這種行為便有可能改變其既有態度。可以將最初的自我審查理解為一種基於自我保護所采取的“態度偽裝”,但這種偽裝只要實施,便成為了行為,長期實施會走入習慣,如果個體原生態度是追求自由的,那麽接受限制的行為發生後,追求自由的態度就會有所改變:比如認為受限是特定環境下的理所當然,甚至為某些紅線的存在做合理化詮釋,以求安心。這些變化可以在不被察覺中形成。

綜上都是審查直接帶來的影響,還有另一種自我審查被認為是來自於文化界的“社會凝聚性”——對待權威的傳統態度。優劣由評審而來,評審出自於行業內的圈子化機構(包括受眾群體),寫手為了迎合評審部門或者個人社會(粉絲)圈子的口味而實施自我約束(改變),好聽一點的說法叫“重視市場需求”,其實就是自我審查。大到正規頒獎,小到網絡打賞,圈子帶來的是利益分配,可視化效果可以和審查決定的利益分配準入相持平。所謂“文人相輕”其實更合適的說法是圈子之間的積極區分,在這種圈子化社會中,作者的人脈價值被置於高於作品本身價值的位置,這明顯是不公平的。

這種特別的權威意識的營造出於官方之手,市場口味則是審查長期影響下的結果,於是兩種自我審查情況的根源是一致的。而後一種“迎合式”的自我審查雖然間接來自於審查,但比審查的直接作用所產生的效應更為嚴重,它會形成惡性循環,甚至在審查不存在的情況下還會持續起效。

自我審查的形成是審查的次生危害,比審查本身的危害影響更深遠,且更不易發覺,值得警惕。審查強調的意識形態一致性甚至能細微到作用於語言,一些民間所熟悉和常用的詞匯通過極權語話體系的過濾後其概念就會發生變化,比如“正能量和負能量”,原本是物理學概念,引申為對心態的形容:積極的和消極的,對於被審查扼殺自由的創作者來說,反審查的抗爭意識就是正能量。而在極權語境中卻變成了對當局及其決策的“讚揚和反對”,也就是被限定了“順我者為正”的前提。再如前文中提到的“異議”一詞,其本身就帶有了以政府為主體的預設,如果以追求自由民主的普世價值觀為主體,極權才是“異議”。

標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