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外的公民課

小鄉小校的教育實驗──現場的觀察

圖/Geoff Maddock(依CC授權方式使用)

文/林欣慧(新竹縣立北平華德福實驗學校)

慈心與興中的衝突

日前,一場在宜蘭慈心華德福教育實驗高中與興中國中之間為教室空間的「資源分配之爭」,再度引發社會對於實驗教育的各種討論。在慈心與興中的場域中,有論者謂實驗教育受到政府庇護,因而擬對辦學並無問題的一所體制學校提出停辦的行政命令。亦有論者謂公部門的作法是漠視國民教育本質、違反程序正義云云。

此中爭議溯源到底,是實驗教育在地方發展皆有可能面臨的情境。自實驗教育法通過後,各地的實驗學校或得到正名,或新設立,數量皆呈現正成長。原是對台灣教育朝多元發展的理想期待,但實驗教育為何會與體制教育出現衝突?

事實上,慈心華德福實驗教育高中在台灣幾乎可以稱得上台灣實驗教育的馬首,走了二十多個年頭的慈心華德福,無論是在教師專業、家長社群經營、學生課程發展等面向,都是其他實驗教育學校取經的對象,也因此而造就了在宜蘭地區與主流體制教育「逆向」發展的趨勢。

在年度針對國中會考的試務會議中,慈心甚至承受了兩種議論:一是認為其佔盡教育資源,因此要求應多招生,另一則是認為其不可再招收學生以免影響其他高中的發展。在台灣的教育發展史上,真的值得以其為「慈心現象」而加以研究。然,慈心華德福在成校之初也曾篳路藍縷,他們走過的路如今也在台灣各地其他的實驗學校中「重現」。

台灣的實驗教育學校可以區分成幾個型態(此暫不論共學與自學的教育類型):私人辦理、公部門委託私人辦理以及公立學校轉型三類。以後二者為現今實驗教育的主要潮流,而其中又以公立學校轉型最具討論趣味,原本已「享有」公家資源的公立學校,為何會「轉型」為實驗學校?而其「實驗」的根基又從何處而生?其「實驗」的發展過程又與原先猶在體制學校時代有何差異?

小鄉小校轉型

筆者今年甫從公立體制學校離開,進入另一所由公立學校轉型的實驗學校,姑且先就在現場所觀察的諸面向來嘗試回答上述的提問。

這所學校位處新竹縣人口外流較嚴重的小鄉(尚未達偏鄉標準),多年前幾乎面臨廢校危機,後來在校內教師自身倡議下,將華德福教育模式導入。實施多年的融入教育之後,在106學年度提出轉型的實驗教育計畫,也在今年獲得公部門的同意續辦七~九年級,也可算是「逆向」發展的例子之一。

綜觀台灣其他地區的實驗教育,幾乎都可看到此逆向成長的佳績,學校新生、教師團注入新的朝氣、家長充滿積極的期待……。然,實際上一個學校的發展果真如此簡單?原本幾乎收不到學生的小校,為何在轉型之後會出現學生人數回流?這之中涉及了家長的教育選擇,而筆者以為最有意思也就在此。

家長的選擇──既要競爭力,又要快樂童年?

以筆者的學校為例,目前全校學生人數一~七年級有106人,其中「在地生」 只有十數人。換言之,若無轉型,此校將成為所謂「迷你小學」,其餘的學生皆是從新竹縣其他地區而來,以鄰近的竹北市為最大宗。從竹北遠道而來的家長們,皆是受到華德福教育的吸引,他們期盼著華德福教育能帶給孩子一個有別於體制教育的學習歷程,不那麼僵化、不那麼「工業化生產線」,「擁有一個快樂童年」成為家長們的共識。

但是,在眾多希求孩子快樂的家長群中,有許多仍是華德福教育價值與理念的入門者(華德福教育建立在人智學理論[1]的基礎上),也正因為這個「入門」,使實驗學校在轉型的過程中同樣出現了校方辦學與家長期望之間的拉扯。這個拉扯的力量由對教育的理想與現實的衝突所構成,包含了以下幾個面向:

1. 教師自身的轉變

由於是從公立體制學校轉型而來,校內教師都是帶著原來的體制思維和學校一起轉型而成為華德福學校教師。轉型的過程中,教師們先後自我進修,參加華德福教師師資培訓、各種人智學相關研習,付出的心力與時間不在話下。

然此中涉及個人的價值選擇,公校轉型的教師在心態上與成立之初即為華德福教育而設的私校有所不同,仍有未全然認同者存在。因此,在教師團中尋求群策群力的目標,便是轉型學校必定面臨的考驗之一。

2. 學校與家長的溝通

此點源於家長對於實驗教育理念的理解不夠深入,然對將孩子送到實驗學校的家長而言,究竟自身應否對實驗教育理念有所理解,也就是家長應否承擔教育責任?成為校方面臨的一個弔詭問題。

在一般的體制學校中,家長並未被校方期望、也未被要求要對辦學理念有所認同,以現今台灣社會主流來看,保證升學就是最重要的價值。而實驗學校既為「實驗教育」,公立學校又「放棄」原先的體制,勢必承載了諸多的期望。

在各級學校中(無論公立或私立或實驗學校)最常聽見教師們眾多喟嘆之一者,便是家庭教育難以配合,有謂:「在學校把『解藥』餵好,可是回家之後家長又拼命餵『毒藥』。」雖是打趣的比方卻也不失貼切。

類似的感慨在實驗學校尤甚,家長的期望與校方對實驗教育的推動有時出現背道而馳的現象時,校方應如何與家長溝通?筆者所在學校在入學條件中提出「欲入學的家庭應參予相關研習時數」是一個很好的解套辦法,在入學前即先對家長設立一個對實驗教育認識的基本門檻,透過相關研習的學習,家長自身對於實驗教育的認同度可以提升,校方在推動校務時也更加順暢,這便是一個雙贏的做法。

3. 公部門的不理解與不願理解造成的干預

公立學校雖已轉型為實驗教育學校,但一般公立體制學校該有的行事公文、各項公部門要求的宣導活動一樣也不會少。對公部門而言這些都是交辦事項,但這些事項卻經常嚴重影響校方教師工作,更不用說與實驗教育理念相悖的諸多宣導事項。

在與公部門的溝通過程中,經常接收到的反應是:「我們原來是這樣在做的,為什麼你們實驗學校就是要不一樣?」的不願理解態度,又或者要求實驗學校勉為其難去配合公部門的行事而無視校方對於教育理念的堅持。

在實驗教育法已然公布實施的前提下,地方政府無法同步打開對多元教育類型的心態,前例之宜蘭慈心華德福與興中國中的衝突已是一反例,諸如此類的「公部門之牆」仍存在於目前的教育現場。

選擇的理想與矛盾

回到現實層面看,公立學校轉型,或源於學校的生存危機,或源於一種對於教育理想的選擇,然此種教育實驗是否能持續,卻維繫在家長的教育選擇與公部門對教育的想像與理解。

由目今的各地實驗教育學校現況來看,人數正向成長出現在國小階段,幾乎完全看不到少子化現象的影響。然一進入國中階段時,便可發現繼續選擇實驗教育的家庭減少了,再往高中階段看就更少了。

原因或在於多數家長所認定的「快樂學習」,「應該」只在小學階段,小學畢業後「應該」要認真面對未來,而孩子的未來仍是「應該」「回到」主流社會,投入升學競爭的潮流之中。這當中許多的「應該」其實都建立在家長的教育想像。而想像事實是可以被形塑的,實驗教育學校除了教育學生之外,也應當教育家長,而家長是否能接受校方的給予,也考驗著校方拿捏的尺度。

做得好,是雙贏,做不好,則家長出走、學生來源不再、實驗教育計畫終止。而這些也都與台灣整體社會對教育的開放心態相關。換言之,小鄉小校的教育實驗,初始源自於教育更加開放的期待,而要走得長遠,則又連結在社會對教育想像的更開放多元。而台灣教育究竟可以開放到何種程度,則是另一個令人期待的議題了。


[1] 人智學(Anthroposophy)理論由奧地利籍的Dr.Steiner所提出,源自於第一次世界大戰後Dr.Steiner對於社會的理想改造,依著人智學的理念已發展出許多的應用,如人智醫學、生機互動農業(簡稱BD農業)、華德福教育等等。在當時歐洲社會現實的壓力下,先自教育方面著手進行。第一所華德福學校在1919年司徒加特的華德福菸廠老闆支持下開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