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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除恐性,還是歧視恐性

文/吳馨恩(恐性與受暴連線召集人)  圖/Sarah Scicluna

看到回覆我日前(不要再罵人「恐性」了!)一文的一篇文章(破「恐性」)(以下稱破文),我先承認我有些急躁,倉促帶出一個大略的概念,並沒有馬上細緻論述,也不曉得大家會有怎樣的疑惑,但我又不想隨便引經據典搬出一堆文獻,我更希望是從討論中看見問題來論述,且結果正如我所希望的引發討論,我便在此做一個回覆。

破文開頭便主張恐性因其政治意義,應被繼續沿用,並且是性/別運動有利的話語工具。我認同不用將「恐性」一詞徹底取消,但需要更細緻精確的描述,並考量不一樣的狀況與成因,而非將之與「性保守」、「性壓抑」、「對他人進行性控制」做出「無法斬斷的連結」,以及作為「絕對的負面標籤」。因為這種作法將會對許多人,尤其是對性暴力倖存者,造成不必要的困擾與傷害。

我認為,「恐性」關乎了「權力關係」、「暴力」與「階級」等因素。

如同破文提出了好性/壞性這個分界,異性的性、婚姻內的性、生殖的性、在家裡臥房的性等為「好性」,同性的性、人獸的性、戀物的性、人妖的性、跨代的性、金錢往來的性、用娛樂性藥物的性、在公眾場合的性、皮繩愉虐的性等則是「壞性」。並文中指出好性可以輕易獲取「資源」;壞性則相對無法,首先我好奇破文所謂的「資源」究竟是什麼?一個被迫嫁人的童養媳面臨「異性婚姻內為了生殖在臥房中的性暴力」時,與事業有成的企業家在「多元性別人獸戀物跨代用藥皮繩愉虐商業性派對」,何者較無法取得「資源」?何者更容易造成對性感到恐懼?我認為破文劃分的「性階層」,是使用「性道德」作為依據,忽略當中「權力關係」、「暴力」與「階級」等因素,也就是說看見「性階層」卻沒看見「性別階層」與「性資本」,男性支配其他性別、成年人支配兒少、中上階級支配無產階級等,因此這種劃分法並無法充分反映出所有性的狀態。至於能不能擁有「資源」,不是取決於性階層,而是「性別階層」與「性資本」,優勢階級根本不愁為了「生存資源」從事那些「壞性」。

而好性/壞性的劃分,我認為對於人類社會而言,是必要存在的,性雖不是「全壞」,但也不該被視作「全好」,因為「性」是人類社會所定義,用不一樣的價值觀,就會有不一樣的解釋。為了弱勢者的權益,社會應捨棄原有「性道德」的價值觀作為衡量標準,改為建立一種以「是否侵害人權」、「是否平等」作為衡量好/壞性的標準,而非捨棄好性/壞性的劃分,合意、愉悅、平等的性應被視作「好性」;性騷擾、性暴力、性宰制與性剝削則該被視作「壞性」。在這種定義下,人對「壞性」感到恐懼可以說事合情合理,甚至是必要的。

因為認知到這種性的劃分標準,就可以理解「恐性」能夠是弱勢者捍衛自身權益的概念:「恐懼侵害與不平等的性」。弱勢者為了捍衛自身的性自主權,防止優勢者的侵害、支配與掠奪,因此戰戰兢兢。

從這個論點來看,這種「恐性」與破文之論述:「『G奶妹乳搖』、『某名人偷吃』、『某女神遭爆援交』,都是拒斥下層的性,分別為女人身體活躍的性、一對一關係外的性、金錢往來的性等。性保守勢力更不用多說,如不罵文所言,他們想要控制所有人類的性,便是出於欲維繫既有性資源分配,恐懼性階層的任何變動。從以上兩點來看,台灣的『恐性』依舊存在。」是不一樣的概念,但當中也顯示出破文論述的「恐性」之不足,因為社會愛好觀看「G奶妹乳搖」、「某名人偷吃」、「某女神遭爆援交」等色情資訊確實帶有羞辱與賤斥,但並不是「恐懼它們存在」,而是「不允許它們翻轉性階級,必須繼續位於低賤位置以取悅人們」。這種平時幾乎高枕無憂,時而羞辱、賤斥他人取樂的做法,便無法符合本文對「恐性」的定義。

由此,基於「恐性」多元的定義,當它被濫用、誤用時,便可能無法充分表達主流社會與保守勢力的暴行,無法揭穿主流社會與保守勢力的真面目。因此以「恐性」指稱主流社會與保守勢力,可能會使他們看起來並未如此殘暴,反而像個受迫的弱勢者似的。

而且,恐性者常常會被貼上「不解放」、「不進步」的標籤,進而造成對恐性者的嚴重壓迫,不過恐性者若認知到自己並未等於「不解放」、「不進步」,甚至自身狀態可能可以對抗優勢者的性壓迫,便能利於恐性者們「擁抱汙名」、「翻轉名詞」,出現屬於恐性族群的「性革命」。

當然,並非全然否定破文定義的「恐性」的意義,或者否定這種做法產生的效益,但若「恐性」的使用只為了「一種目的」(對抗保守勢力),那便會對不同狀況不同定義的恐性者進行壓迫與造成傷害,尤其是對性暴力倖存者的再度傷害尤為嚴重與殘忍。

只是破文又提到「權力上位者對下位者的施暴,使下位者噤聲、維持權力匱乏狀態,以奪取資源,這即是性階層再製的一環。因此,讓性下層的受暴者,恐懼於性上層欲維繫性階層的性宰制,正是『對性下層感到恐懼』的『恐性』者所要。
」,這邊我認為有一些問題,「恐懼」不等於就會「噤聲」,就像害怕游泳的人,未必會害怕談論自身對於游泳的想法與經驗,對恐性者而言,也是一樣的道理。因此,恐性者一樣能像破文所述的「分享面對性侵害跟性騷擾的反擊方法,如何放聲吼叫、勇敢迎擊」,而且更可以基於自身對性的戰戰兢兢,成為反性/性別暴力運動相當中堅的力量!且對優勢者而言,弱勢者是否會對性感到恐懼未必是他們在意的,優勢者通常在意的是「是否能夠支配弱勢者」,縱使弱勢者非常熱愛勇於追求性,只要優勢者還是能夠支配弱勢者(如性交易中的性宰制),優勢者的地位依然不會動搖。相反地,若弱勢者基於傷痛的恐懼,積極地與優勢者發出拒絕的聲音甚至決裂,不讓優勢者支配自身,那何嘗不是強而有力的「反抗」?

我在「不罵文」寫道:「恐性者應該要受到尊重與保障,也沒有他人可以強制恐性者『被治療』或是『被解放』。」,破文則解讀「這暗示了『對性的恐懼』不需要改變」,但我訴說的是「由他人」、「強制」的改變,若自身想要改變自然有權改變,只是「性本身是好的,我要教導他性交的美好、拯救他,因為性是人生必須有的資源來源與生命意義」這種想法,就像某些人認為「婚姻本身是好的,我要教導所有人婚姻的美好,因為婚姻是人生必須有的資源來源與生命意義」,可說是相當傲慢、單一價值觀霸權的,同時常常反映出這些「改造者」本身的「難以體會」、「不曾經歷」,簡單說就是沒有同理心,更是否定了恐性者對自身生命經驗的判斷與感受,這種行為與「強暴」也相去不遠了!

在性上有創傷未必會好也未必要好,不代表這就是尋求「保護主義的呵護」,恐性依然可以很自立堅強,更不代表恐性的人一定就是從受到性傷害後就一蹶不起,性並不是也不該是唯一的資源來源與生命意義,人是可以從性之外的各式情感與關係得到資源與力量,並且因此茁壯。更何況認為他人一定要「勇於追求性」才是堅強自主,也是否定了他人「無性的可能」,「無性」也是一種性狀態、性傾向,像是不想要看、不想要追、不想要摸與被摸,都能很驕傲、很有力量,排除掉「無性的可能」,根本不能說是「真正尊重他人的性自主」!

除此之外,「忌性」或「性保守」是否是個問題,我認為也是要看究竟是否「壓迫到別人」,如果是真正單純的「個人選擇」,那我不認為「急需被解決」,就像一個人守貞,但不反對甚至「非道德的性」的權益,那「急需被解決」的究竟是什麼?一邊爭取性多元的同時,真的需要否定個體真正自主遵循傳統價值的選擇嗎?

並且我認為「破除恐性」或許是個好想法,但如果不去改變環境中的性暴力與性宰制等問題,甚至放任其無孔不入的滲透所有性行為,成為多數性的常態,那「破除恐性」也不是一件多進步的作為,充其量只是強求性暴力倖存者「欣然接受性暴力與性宰制」而已。且若性解放一邊積極爭取高漲的性、少數的性、特殊的性的權利,另一邊卻壓迫不要性、不愛性、恐懼性的權利,那真的還能透被稱作是「解放」嗎?,而且「性」並不需要所有將之神聖化,當成不可質疑、全善的神一樣,更何況它還根本沒有生命。綜合這篇文章,「恐性」就如一直以來所述,不該被單一化的解讀,更不該作為「性保守」的同義詞與「絕對的負面標籤」,最不該對性暴力倖存者造成再度傷害!更是否定他人的生命經驗與自主判斷,也就是說,「破除恐性」常常是一元化(一定要熱愛性)、傲慢(從非性暴力倖存者的經驗出發)、霸權(有性霸權)下出現的想法與做法。

說到這裡,我們應該讓「恐性」有更多元的解釋,使用這詞的時候千萬別忘了性暴力倖存者的存在,要更小心的使用它,且尊重不要性、不愛性、恐懼性甚至「個體自主選擇性保守」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