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黑板的社會課

長大以後….

圖/Quinn Dombrowski

文 / 顏芝盈(高雄市立楠梓特殊學校教師)

我們常從親人、老師或同學口中聽到:「你要努力、認真的學習,長大以後才能…」、「你要學會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任,長大以後進職場才能找到好的工作…」。長大以前勇敢做夢、長大以後勇敢逐夢,卻忽略了長大以後的社會性。

因認知及操作能力被排除於社會體制的特教學生,短暫的十二年就學時間,有些學生須學習排除自我的障礙,進入強調效率、效能的競爭性或庇護性的就業市場;有些學生須學習面對身體功能漸漸改變,及調適心情面對死亡。透過黑龍大仔和Keven長大以後的故事分享,看見適應社會的責任如何轉嫁於個人及家庭。

地方的階級性

黑龍大仔就讀鎮上國中的特教班,學校安排的認知課程、職業課程,皆以適應社區生活、培力工作技能與態度等作為課程設計的核心,目的為增添未來進入職場就業的機會,然而,高職畢業後的黑龍大仔打電話:「顏老師…(哭)…怎麼辦…我都找不到工作…怎麼辦啊?」安撫黑龍大仔情緒許久,掛下電話,內心感到沮喪,因為,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黑龍大仔家庭為中低收入戶,居住的鄉鎮以種稻、種菜、種水果和蝴蝶蘭為主的農業經濟,當地提供的工作機會鮮少,即使有服務業,如加油站、便利商店,黑龍大仔因認知能力無法適應強調效率、效能的就業環境,被排除於競爭性的職場,再加上當地的大眾運輸系統不完善,及黑龍大仔的認知能力無法通過機車考照的筆試,鄰近約半小時以上路程的工業區,須依賴家庭的主要照顧者承擔。

筆者曾經任教的鄉鎮,如黑龍大仔遭遇般的特教學生,不計其數。當地鄉鎮尚無法支持庇護工場或小作所的成立,作為安置他/她們畢業後學習或工作的地方,且家庭經濟亦無法提供他/她們一對一或養護機構的照顧。再加上,特教學生的認知操作、家庭經濟、交通移動等因素具多元性,無法順利地進入大學體制或就業市場。畢業後的他/她們,再一次,由家庭承擔照顧的責任,再一次,關在社區裡、家庭裡。長大以後,具有地方的階級性。

生命的階級性

Keven嚴肅地問:「顏老師…肌肉萎縮症是我一生的痛…只要我可以走就好了…我連累了媽媽…如果我死了…媽媽就不會這麼累……顏老師…人死了會去哪?」直到你畢業、進入棺材,我一直沒有辦法好好回答你。

Keven的媽媽,身上承載著經濟及沉重的照顧責任,因學歷不高,藉由四處打工兼職,才能兼顧Keven的生活自理、身體狀況和定時回醫院檢查。每天到學校看到班內學生類似Keven,身體功能漸漸改變,從可以寫字到用嘴巴寫字再到不能寫字、從可以走路到穿揹架走路再到坐輪椅、從可以吃固體食物到吃液體食物再到吃打成泥的食物…,短短的半年,看見學生的身體不斷經歷各種變化,甚至,教學需時時注意學生的生理反應,必要時暫停一切課堂活動、陪同送醫,而家庭主要照顧者亦須被迫中止工作,趕到醫院。

倘若特教學生生命可以延續到畢業,家庭照顧者擔心的是他/她們可以去哪?對於收入不穩定的家庭,無法將他/她們送至適合的養護機構,即使他/她們有能力到庇護工場、小作所,卻也考驗著交通接送及移動的問題。雖然當地有復康巴士的資源,因提供的時間有限,再加上往返的交通費用,對於收入不穩定的家庭亦造成沉重的負擔。畢業後的他/她們,再一次,由家庭承擔照顧的責任,再一次,關在家庭裡。長大以後,具有生命的階級性。

長大以後的責任

朋友曾潸然淚下問:「我們教他/她們的…畢業後…他/她們仍無法適應社會…我們…到底帶給孩子什麼?」至今,仍可以感受到朋友那份沉重的心情。自己也時常反思身為特教教師,我們要帶給學生什麼?

內心的拉扯來自於現行特教新課綱及未來十二年國教特教課綱,仍以回歸主流、融合至普通教育、適應社會情境為課程設計的目標,卻看不見特教學生的多元性、需求性及差異性,反而架空了特教學生真實的教育及社會處境。學校如同小型的社會,一旦特教學生無法順利地適應普通教育的班級活動,常常聽到普通教育教師說:「特教學生需要特教老師,因為特教老師比較專業…比較有愛心…比較有耐心…」這句話背後的意識形態,已間接將特教學生隔離於普教體制,認為特教學生須「自我」排除障礙來適應班級規則。

當整個社會體制缺少了障礙觀點,如同學生沉重地詢問:「老師…我都有聽你的話認真工作…我很乖…很認真…但為什麼老闆不要用我?」因社會看見特教學生長大以後的樣貌是「弱勢」、「愛心」的標記,卻看不見特教學生畢業後真實的社會處境,具有地方的階級性、生命的階級性。長大以後,成了特教學生及家庭須共同承擔社會的責任。

我們可以做什麼?

每天都在問自己:「我們要帶給學生什麼?」目前支持自己繼續在特教領域耕耘的理念:「長大以後,就是現在」。珍惜每一天與他/她們一起學習的時間,包括認識自己的身體、建立親情/友情/感情的關係、學習生活自理的技能、了解地方文化的歷史、關心社會發生的時事等,培力他/她們能判斷和選擇的能力,並勇敢地表達自己的聲音。因長大以後適應社會的責任,不該只是由他/她們個人或家庭來承擔,而是讓他/她們也能為自己發聲。

藉由前一篇《人權有礙》和本篇《長大以後》,期盼讓更多人看見特教學生和家庭的社會處境,並思考「我們可以做些什麼?」唯有當更多人在各行各業將障礙觀點納入,看見人在認知、身體、情緒等具有差異性、多元性和需求性,特教學生才真的有「長大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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